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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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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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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弯弯处,藏着我半程童年

文 / 黄博

十月假期,回了趟老家。走在龙王庙前那条山路上,抚摸着路边石头上的凹痕 —— 指腹蹭过粗糙的纹路,像是触到了童年磨出的茧;嗅着风里混着野菊与泥土的草木香,童年的印记,便在这条蜿蜒的山路上拉开了序幕。

念小学四年级那年,我开始了离家五里地的寄宿生活。村里没通公路,每周往返学校,都要穿山涧、爬高坡、淌河水、走石子路,一双崭新的凉鞋往往一个来回就扭断了鞋耳。天刚蒙蒙亮,母亲把蓝布干粮包递到我手里,粗布边角磨得手心发痒:“路上饿了就吃点。” 包里是几个裹得严实的白面馒头,我斜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一手提干粮包,一手提两罐头瓶酸菜,跟着大孩子们往学校走。

清晨的露水很快打湿了双脚,凉意在脚趾缝里窜。父亲挑着扁担走在前面,槐木扁担被压得 “吱呀吱呀” 响个不停,一头是给学校灶上交的柴捆,另一头是装着玉米面的布口袋,袋口用麻绳扎得紧实。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滚落,砸在路边的石头上;走一会儿,他就腾出一只手换肩,扁担换肩时擦过他褪色的蓝布褂,留下一道浅痕。我攥着衣角放慢脚步,怕自己跟不上的脚步声打乱他的节奏。山风裹着千里光花的香气和鱼腥草的腥气钻进鼻子,父亲忽然回头冲我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暖意瞬间漫上心头。

初夏的山路边,狗尾巴草齐膝高,毛茸茸的穗子蹭得小腿发痒;山坡上的炮筒杆花开得金黄,像撒了一地的碎阳光,韭菜的清香混在风里。一只画眉鸟在枝头欢唱,我放轻了脚步,怕惊飞了这山里的热闹。周六放学,我和弟弟故意磨蹭,把书包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拿网兜到山脚下的河里逮鱼。弟弟胆小,蹲在岸边攥着网兜绳;我挽着裤腿下河,河水刚没过膝盖,凉得我一哆嗦,在水里胡乱摸索着石块下的鱼。忽然网兜一沉,我以为逮到了大鱼,猛地往上提 —— 网兜里竟钻进来一条黑乌梢蛇!青黑的鳞片在太阳下泛着光,蛇身在网兜里扭来扭去。我俩吓得魂都没了,扔下网兜撒腿就往家跑。回到家,谎称遇到蛇摔坏了罐头瓶和网兜。母亲没多问,只是摸了摸我湿透的裤脚;父亲却看出了端倪,从灶台上拿了块红薯干递给弟弟,还故意把声音放高:“这红薯干甜得很,谁先说实话给谁吃。” 弟弟嚼着红薯干,立马把我俩藏书包、下河逮鱼的事全盘托出。父亲听完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后脑勺:“俩野小子,山里的河沟深,真被蛇咬了、脚滑摔下去,可就麻烦了!”

“爸,我不想念书了。” 那周走在上学的山路上,看着父亲挑着扁担的沉重脚步,看着眼前弯弯曲曲看不到头的山路,年幼的我喉咙发紧。前一天,我还在山坳里看到堂哥放羊,他手里拿着鞭子,跟着羊群在山坡上跑,羊毛沾了不少草屑,他却满不在乎地啃着干馍。我总觉得这山路走不完,就像不知道念书能走到哪去 —— 不如放羊自在,还不用每周走这么远的路。

父亲停下脚步,扁担在肩头晃了晃,转过身盯着我,眼神沉静得像山涧的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不念书,就回家给你买几只羊养。每天跟着羊在山里跑,晒得跟我一样黑,冬天冻得手裂口子,你愿意?” 他顿了顿,指了指远处山坡上的放羊人:“你看他们,天天在山里转,能看到山外面的样子吗?念书才能走出去,走比这山路更宽的路。”

我低下头,想起去年跟堂哥在后山放羊的事 —— 那天遇到马蜂群,我跑得慢,后脑勺被蜇了一个大包,疼得我哭了一下午,现在被蜇的地方还没长出头发。我踢着路边的石子,声音低低的:“念书。”

父亲脸上的疲惫一下子散了,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到了学校门口,他从布口袋里掏出旧书往我怀里塞,粗糙的手掌按在书脊上,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胸口发暖。我低头摸着书皮,指腹蹭过泛黄纸页上的霉味,忽然想起前几天早上,我醒得早,看见父亲蹲在灶台边擦汗,母亲说他天没亮就去隔壁村了:“为了给你求本旧书,在人家院子里蹲了半个钟头,还说以后帮人家割麦子。” 那一刻,书脊上的霉味好像不冲了,反而带着一点温热的气息,我把书往怀里紧了紧,听见父亲说:“好好念,念好了,以后不用再走这么苦的路。”

期中考试我考了年级第一,学校发了一张奖状和一支钢笔。我把奖状小心翼翼叠好塞进书包,钢笔攥在手里反复摩挲,指尖能摸到冰凉的金属笔帽,心里满是雀跃 —— 这可是我第一次拿年级第一,得赶紧回家把好消息告诉爸妈。放学时父亲来接我,给我买了一包方便面,像递宝贝似的递给我:“给,奖励你的。” 回到家,我忍不住拆开了方便面,躲在后檐沟吃起来。干脆的面饼嚼在嘴里,比过年的炸糖还香。吃完才发现袋子底下有包粉末,我倒了一点在手上舔了舔,咸咸的还带着点辣,觉得味道不错,就一口倒进嘴里 —— 麻辣味瞬间直冲鼻腔,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嗽了好半天。

弟弟闻声找来,我慌忙把方便面袋子藏在身后,怕他跟我要。可刚走进堂屋,我就傻眼了:桌上的奖状碎成了几块,两岁的妹妹正坐在板凳上咬着钢笔,笔帽早就没了,笔筒上满是牙印,墨水还沾了她一嘴。“妈!” 我急得哭起来,冲过去把钢笔从妹妹手里抢过来,看着碎成渣的奖状,胸口像被针扎似的,一阵阵发疼。风从大门窜进,吹得奖状碎片满地都是,院外杨树叶 “沙沙” 作响,像是在替我难过。

放假那天,我用攒了两周的两毛钱,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两块泡泡糖,和弟弟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学着吹。我把泡泡糖嚼软了,鼓着腮帮子吹,吹出来的泡泡有乒乓球那么大,可刚得意没多久,泡泡 “啪” 地粘在嘴唇上,像贴了块胶皮。弟弟看得眼红,也使劲吹,可他力气太大,一下子把泡泡糖吞进了肚子,吓得 “哇” 地哭了:“哥,老师说泡泡糖会粘住肠子,我会不会死啊?” 我想起小时候吞了硬币,父亲让我吃韭菜,说韭菜能把硬币裹住拉出来,就赶紧在路边找了几棵韭菜,擦了擦上面的泥,让弟弟嚼着咽下去。回家后父亲知道了,笑着捏我的脸:“傻小子,还知道用你爸的法子,糖做的东西,到肚子里就化了,哪能粘住肠子?” 弟弟听完,咧开嘴傻笑,眼泪还挂在腮边,脸上还沾着韭菜汁。

深秋的山路边,黄栌叶红得耀眼,像燃着的小火苗;野菊花开得金黄,一朵挨着一朵。给在山里砍柴的父亲送饭回来,我和弟弟在山路旁的山楂树下停了脚,捡了几块石头打山楂。石头扔出去,橘黄的果子落了一地,我捡起一个擦了擦,咬了一口,酸得我眯起了眼,感觉牙都快掉了;弟弟也拿了一个咬,酸得他直做鬼脸,把果子扔在了地上。回家后母亲把捡回来的山楂,用针线穿成串,挂在屋檐下,说晒干能入药。山路旁的老槐树是童年的刻度:春天槐花开了,我和弟弟就捡槐花,母亲用槐花蒸菜馍,咬一口满是花香;夏天傍晚,父亲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槐树下讲《三国演义》的故事。父亲摇着蒲扇,讲诸葛亮草船借箭,我盯着槐树叶的影子,总觉得那些船就飘在山坳的云里;秋天槐树落叶,我就捡几片金黄的叶子夹在课本里当书签,书页里都带着槐叶的清香。

寒冬腊月,雪埋了山路,踩上去 “咯吱” 响,积雪没到了脚踝。上完晚自习,我去宿舍拿干粮。刚走到木箱旁就愣住了,木箱的锁被撬了。我打开木箱一看,里面的馒头和咸菜罐全没了踪影。在学校住宿,一天就两顿苞谷糊汤,就着酸菜吃,晚上饿了全靠这些干粮充饥,没了干粮,根本撑不到周末。我站在宿舍门口,看着天空中飘着的雪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拉着弟弟就往家走。

到家时已是后半夜,母亲听见敲门声,披着棉袄就来开门,看见我俩满身雪沫子,赶紧把我们拉到灶房烤火。知道干粮被偷的缘由后,她没说啥,只是摸了摸我冻得发僵的手,转身就往面缸走:“饿坏了吧,妈给你们烙锅盔馍,再炒碗腌菜肥肉,明早带着去学校。” 灶火噼啪响着,香味慢慢飘满院,母亲边揉面边念叨:“明天早点走,雪天路滑,可别迟到了。” 我捧着热乎的锅盔馍,咬一口满是麦香,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散了大半。

可第二天早上雪下得更大了,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山路被积雪盖得看不清深浅,每走一步都要陷进雪地里。尽管我拉着弟弟走得飞快,还是迟到了三分钟。班主任没骂我,却带着全班同学到河边,指着结了冰的河面说:“迟到就要受罚,你赤脚踩过这条冰河,就当是教训。”

我咬着牙脱下棉鞋、棉袜,指尖捏着冰冷的布料,偷偷瞥了眼同学们 —— 有人低着头不敢看,有人眼里藏着好奇,还有人嘴角勾着淡淡的笑。我既怕他们笑话我 “这点事都扛不住”,又恨自己昨晚为啥非要顶着雪回家,更委屈没人问一句 “雪天路难走”。双脚刚踩进河里,刺骨的凉意顺着裤管往上钻,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心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发疼 —— 我不是故意迟到的,可没人听我解释。

隆冬的晴日,同学们总爱坐在山路边的大青石上晒太阳。有次我从那里经过,几个比我高半头的大个子同学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过来晒太阳啊,敢不敢跟我掰手腕?输了的要给赢的买馍吃。” 我个头小、力气弱,知道他们是故意欺负我,可又没胆量反驳,只能瞪了一眼,抓起书包快步走开。这明摆着是找茬,惹不过他们,我只能躲开。

人总不能老被欺负,得让自己变厉害才行。从那以后,我每天早起半个钟头,在山路上跑步锻炼体质,在山路边举石头练手劲 —— 晨光里把拳头攥得发紧,石头的冰凉透过掌心,倒让我越练越起劲。没过多久,再遇到那几个大个子找茬,我攥着练得结实的手迎上去,他们瞅着我眼里没了往日的怯意,倒先退了步,没再提掰手腕的事。

就在我慢慢能护住自己时,父亲却说要去外地打工,让我转去乡里的学校。刚转学没多久,就出了意外。自习课上,同桌低着头小声嘀咕 “李胖子”—— 我们班主任姓李,长得有点胖,平时对我们很严厉。我没多想,也跟着小声说了一句,可刚说完,班主任就推门进来了,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同桌吓得立马指着我:“老师,他骂您!是他先骂的!” 班主任气得脸都红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没等我解释,拿起桌上的教鞭狠揍我的手心,教鞭抽在手上,疼得我直咧嘴。我没有挣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喊着:“明明不是我先骂的,您为什么不问问清楚就打我?” 可我不敢喊出声,咬着嘴唇,也算认清了同桌和这位老师。

放学后,我没有去吃饭。眼睛红肿着,我怕同学们笑话。我蹲在新学校山路旁的老柿子树下,抠着树干上的枯树皮,眼眶一热,委屈像潮水似的漫上来,好想回家。“别蹲在这儿了,地上凉。” 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后排的同学李娜,她手里拿着一颗红酸枣,递到我面前:“我刚在山路旁的酸枣树上摘的,就这一颗了,给你吃。你没做错事,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我抬头看了看路边的酸枣树,树枝上光秃秃的,果然一颗果子都没有 —— 最后一颗,她摘给了我。我咬了一口酸枣,甜意顺着舌尖漫开,抬头看着李娜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

后来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走的路不再是泥土路,而是平坦的柏油路、水泥路,可我总想起龙王庙前的那条山路。如今回了老家,这条路早已铺了水泥,平坦的路面没有石子硌脚,也没有露水浸裤。我用脚踢了踢路边的水泥缝,再也找不到当年踢石子的感觉。

“娃,站在那儿干啥?快回家吃饭了!” 母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喊我,声音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洪亮,带着点沙哑,却像暖流一样淌进心里。我应了一声,往家走,风里又传来了野菊花的香气,和童年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如今再想,那些曾经的委屈与坎坷,在时光里沉淀成了珍贵的财富:父亲挑着扁担的背影教会我责任,带着霉味的旧课本承载着对知识的渴望,就连班主任的严厉,也塑造了我坚韧的性格。

走在铺了水泥的山路上,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雨天 —— 父亲总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踩过石子路,遇着尖石头就停下,把我的脚往路边挪:“慢点儿,别硌着。” 他掌心的老茧蹭着我手背,比此刻的水泥路还暖。

风裹着野菊香漫过来,恍惚见父亲挑着柴捆走在前面,槐木扁担 “吱呀” 响,汗滴砸在石头上,肩上搭着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巾,风一吹就晃。我忽然记起,当年夏夜槐树下,他摇着讲《三国演义》的蒲扇,就是用这块布改的 —— 边角还留着改缝的针脚,和扁担上磨出的木纹一样,都浸着日子的温度。

又想起李娜递来的红酸枣,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口,连老柿子树的枯树皮触感,都清晰得像是在昨天。

龙王庙前的山路虽已没有当年的石子与凹痕,可那些藏在纹路里的温度、委屈、欢喜,早被时光刻进了心里,成了童年最清晰的模样。如今再嚼起记忆里的味道 —— 不管是红薯干的甜、山楂的酸,还是方便面调料粉呛出的眼泪,都成了熨帖人心的念想。原来成长从不是凭空而来,那些曾以为熬不过的苦、藏不住的委屈,连同细碎的欢喜一起,都成了岁月里的馈赠。

这条弯弯的山路,不仅是童年的印记,更是人生的基石 —— 它让我明白,走过的每一段路,经历的每一次甜与苦,都在悄悄照亮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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