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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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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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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烂漫时,归客非少年

每年春天,我都会回老家转一转。今年假期有空,便带着妻小开车回去了一趟。老家像秦岭攥在掌心的一块璞玉,静静嵌在群山褶皱里,半点儿也不轻易示给外人看。这里没有能刷爆朋友圈的奇山异水,只有一条不足三公里的山沟,弯弯绕绕,一头扎进秦岭怀里。

沟底淌着清凌凌的山泉水,顺着谷势蜿蜒着,把水里的石头洗得干干净净;伸手去碰,凉丝丝的泉水溅在手上,带着山涧的清冽,瞬间驱散了路途的疲惫。偶尔能看见几只水蛙蹲在河边,稍有动静,“噌” 地蹦进水里,转眼就没了影踪。站在沟边听着水声潺潺,混着远处山林里的鸟鸣,倒比城市里的喧嚣更让人安心,连呼吸都跟着慢了下来。

时值仲春,阳坡上的山桃花受了春风的浸润,一簇簇、一丛丛,你挤着我、我挨着你,缀满了细细的枝丫。树下立着一株墨绿的蕙兰,叶尖缀着未干的晨露,在晨光里透着清亮的光。一只麻雀掠过枝头,粉红色的花瓣便像雪花般纷纷飘落。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像长了翅膀,顺着微风飘进村里,唤醒了沉睡一冬的山沟。树儿草儿被这香味一撩,立马精神起来,蜷着的叶片慢慢舒展,褪去了睡眼惺忪的模样。

在阳光的缝隙里,我捻起一朵花瓣,恍惚间看见幼时的小伙伴们在花下追逐嬉闹。如今再站在这花前,自己倒成了局外的看客。指尖触碰花瓣上细软的绒毛,那触感像极了山桃姑娘温柔的发梢。

刚到村口,望着眼前平坦宽阔的水泥路,路边几株山桃花开得很是热闹,粉白色的花瓣簌簌落在崭新的路面上,思绪忽地飘回了从前。

那时村里没有水泥路,只有人们踩出的山路,凹凸不平,走起来磕磕绊绊。路边山崖上零星长着几株山桃树,斜斜扎根在岩缝里,到了春天,便绽放出疏疏淡淡的花;可一入秋,只结出几个不起眼的果子,捡一颗咬一口,满是酸涩的滋味。一到雨天,山路就变得溜滑泥泞,稍不留神就摔个 “仰八叉”,小时候在这路上,我可没少摔跤。

爷爷常说,改革开放前,去县城的、走亲戚的、做买卖的人都打这儿过,热闹得跟赶集似的。这话我信,从沟垴翻过梁子庙山梁就是色河镇,站在梁上的高处,能隐约望见山阳县城的影子。这条贯穿东西的最短山路,便是那时连接山里山外最要紧的纽带。

望着村口那两棵百年老核桃树,树旁的山桃树正吐着新芽,我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春天。那天和一群伙伴在河边逮鱼,竹笼快装满时,看见一对母女从村口走来。母亲许是内急,转身钻进路边草丛,就剩那小姑娘独自站着。我瞅见她梳着两条小辫,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竹笼,满是好奇。心里一热,我提着竹笼凑过去,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薯糖递给她,邀她一起玩。

小姑娘迟疑着接了红薯糖,放进嘴里吃起来。我一高兴,拉着她往河边跑,想给她看逮到的最大那条鱼。没承想脚下一滑,“扑通” 一声,俩人都摔进水潭,瞬间成了落汤鸡。我吓得魂都飞了,怕她母亲打我,爬起来就往家跑。这时她母亲从草丛里出来,见女儿浑身湿透,当是我欺负了她,一路追着骂到我家。母亲看我浑身湿漉漉,还沾满泥浆的模样,就知我闯了祸,二话不说抄起扫帚打了几下,打得我屁股生疼;一边打,一边不住地给人家道歉,又翻出我过年才舍得穿的新衣服,让小姑娘换上。

我眼巴巴看着新衣服穿在她身上,满肚子委屈却不敢作声。后来见小姑娘不哭了,她母亲也消了气,母亲便留她们在家吃午饭。饭桌上,小姑娘倒还活泼,不停跟我说话,可我吓得连头都不敢抬。一晃十几年过去,再没见过那姑娘,只记得她母亲叫她 “山桃”,和仲春漫山开的山桃花一个名,真像。

“这山光秃秃的,有啥好看?瞧你那傻样。” 妻子见我盯着山桃花发呆,在旁笑着打趣,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山不在高,有树则名;沟不在深,有人则兴。” 我回过神,跟她 “吹嘘”:“别小看这二十六户人家的小山沟,可有来头呢!老辈传下副对联,说是要后辈记着‘根在哪’;再说,这儿现在建了养牛场,出去的娃娃也多是大学生……”

“得了吧,不知名的穷山沟,还扯这些有的没的。” 妻子捂着耳朵打断我,笑着摇了头。

她这话也不全错,这儿确实没多少外人知道。说实话,我从前也没把那老对联当回事,爷爷当年逼我背 “祖居江夏大源兴,山谷遗风传后裔”,只说这是老辈传下来的,要记着 “根在哪”。直到去年,江夏的族人带着族谱来,对着堂屋那副旧对联一一核对,才懂:这对联不是 “沾名人光” 的噱头,是咱沟里人想留住的念想,连山里的花、沟里的泉,都藏在这念想里。爷爷教我背时,我只当是顺口的顺口溜,含含糊糊念着,后来才懂 “山谷” 二字藏着老辈的念想。

顺着村口山桃树下的路往沟里走,没多久就看见牛场的围墙。刚走到牛场门口,就见围墙外几株山桃树探着头,粉白花瓣随风飘进厂区。忽然听见鲁大爷扯着嗓子喊:“大公子回来啦?” 那声音从身后突然冒出来,震得耳朵嗡嗡响。

崭新的养牛场占了半条山沟,机器声混着外地工人的吆喝,倒比从前热闹,只是没了熟悉的乡音。围墙外的山桃花依旧年年绽放,粉白花瓣落在厂区水泥地上,倒成了工业化场景里一抹温柔的点缀。我问鲁大爷:“这些干活的都是咱村人?”

鲁大爷蹲在地上,烟卷夹在指缝,烟灰落了一地,才慢悠悠说:“都是外地人,牛场干活的是西沟的,骑摩托来收药材的是柞水人……”

“那咱沟里的人呢?” 我心里一沉,怔怔说不出话。

鲁大爷叹口气,声音低了些,带着浓浓的惋惜:“嗨,二十多户人家,差不多都迁走了。出去的人里,不少人当干部、读大学,都在城里安了家,有些在省城、县城安了家,有些移民搬迁去了镇上。就剩我们几个老骨头守着村子。你说,现在路这么方便,从城里开车半小时就到,可年轻人就是不愿回来……”

听着鲁大爷的话,我默默点头,无意识踢飞脚边的小石子。是啊,近十年,老家的变化真大。傍晚牛场收工时,偶尔见几个老人坐在村口老核桃树下唠嗑,树旁的山桃花落了他们一身;手里摇着蒲扇,说着谁家的娃在城里安了家,谁家的老院子又翻新了,只是没了从前满村娃跑、满院炊烟的热闹。

以前村里全是低矮的泥土屋,黄泥墙面,灰瓦盖顶。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飘着袅袅炊烟,山桃花的香气混着饭菜香,漫遍整条山沟。那时的人多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守着几亩薄田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简单,却也无忧无虑,像极了世外桃源。

如今,崭新的水泥楼房立在山间,外墙贴着光亮的瓷砖,平整的水泥路一直铺到家门口。新盖的小楼前,几株山桃斜斜探出头,粉白花瓣落在瓷砖墙上,倒比城里精心设计的装饰更显鲜活。屋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像一排排等待检阅的银色士兵;晚上有明亮的太阳能路灯,把村口照得清清楚楚。哪家做了好吃的,依旧会端给邻居尝尝,可我知道,那些熟悉的邻居,大多已不在村里了。跟父母年纪相仿的老邻居,也都染上岁月风霜,添了满脸皱纹;路上遇见的小孩,更是一个都不认得了。只有门口的山桃花,年年如期绽放,守着这片土地的烟火气。

风一吹,路边的山桃花瓣落在肩头。那花瓣薄如蝉翼,粉中带白,像极了当年山桃姑娘脸颊的红晕。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气,和十岁那年河边的味道一模一样。忽然又想起那个叫 “山桃” 的姑娘,她如今在哪里,似乎已不那么重要。或许她已在西安扎了根,有了自己的小家;或许她去往更远的地方,追逐她的梦想。说不定她下次回乡,也会像我一样,被山桃花勾住脚步。风又吹落几片桃花瓣,落在新修的水泥路上,粉白花瓣顺着路面纹路轻轻滚动,忽然想:路通了,或许心也能通,那些走出去的人,未必忘了这满山的山桃花,未必忘了这沟里的泉水,也未必忘了老核桃树下的阴凉。

静静伫立在村口,恍惚间仿佛看见:从村里走出去的年轻人,因着乡村振兴回来了。他们把老院子翻新成民宿,院里还留着当年的老磨盘。我特意绕到村东头老王家的老院子前,几株山桃斜斜倚着院墙,粉白花瓣簌簌落在院角蒙着薄尘的老磨盘上,那磨盘,还是爷爷当年磨苞谷面的旧物,像一双双温柔的眼睛,静静等着归来的脚步。院外的山桃花开得正盛,民宿的烟囱里,还会有袅袅炊烟升起。恍惚间,那名字竟和漫山桃花的香气缠在一起,忽然听见有人喊 “山桃” 的名字,声音清亮,像当年她母亲在河边寻她那样,穿过开满山桃花的沟谷,在秦岭深处轻轻回荡。风又送来山桃花的香气,混着远处牛场隐约的机器声,前几天听鲁大爷说,老王家的娃,已经在收拾院子了,再过些日子,这老院子就能热闹起来。或许不用等太久,那声 “山桃,回来吃饭了” 的呼唤,真会从我的想象,变成村口的日常。

我弯腰拾起一片落在肩头的山桃花瓣,指尖蹭过那软乎乎的粉白花瓣,凑近鼻尖轻嗅,一股带着泥土气的清甜芳香,慢悠悠漫进了鼻腔。忽然彻悟:所谓故乡,从不是固定的砖瓦草木,而是这年年不败的山桃花,是藏在花瓣里的童年记忆,是刻在骨子里的根脉念想。无论走多远,只要这花香还在,只要心里的牵挂还在,心安之处,便是永远的栖居之所。

(曾在作家在线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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