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记着老家院子当间的那棵枣树,开裂的树皮篆刻着几十年的风迹雨痕。每年一开春,细碎的枣花簌簌落下,风儿一吹满院都是甜丝丝的清香。
那时节,夏天的枣叶长得密不透风,像一把绿伞给庭院带来满地清凉,儿时的你总爱傻站树下,仰脸看小枣如何长大,偶尔摘颗青枣放进嘴里,咬一半扔在地上,奶奶心疼跺着小脚直喊:“别糟蹋了,等秋凉了才甜呢!”那时节秋风频频刮过满树的枣子渐渐红透,枝桠间缀着密密麻麻的“小灯笼”,选一个晴天的日子打枣便成了一家人最热闹的事情。那时父亲的身体还很结实,一副长梯靠在树干上几下就爬上树冠,一根竹竿在密枣处“咚咚”乱敲,枣子“哗啦啦”似红雨掉下,砸在事先铺好的旧床单上滚得满地都是,捡几颗放进嘴里嚼着不由鼓着腮帮子含混地说:“甜!真甜!”。那时你和弟弟顾不上枣子砸在背上的轻疼,跑来跑去专捡红的往兜里揣鼓得像两座小山。奶奶站在梯下大声喊:“小祖宗,慢着点!别乱跑——”话音刚落,弟弟就被滚到脚边的枣子滑了个趔趄,怀里的枣撒了一地,一家人的笑声飞出了小院。
打下的鲜枣得赶紧晒,也是最担心的日子,如果天不作美一年的希望就全没了。将枣子放进竹匾摊得匀匀的,日头从早晒到晚;枣子在竹匾里慢慢缩水,表皮起了层薄霜甜味却越晒越浓,引得麻雀纷纷落在院墙歪着头瞅半天。傍晚收枣时,将晒得半干的枣子放进嘴里嚼着,甜意从舌尖一直甜到心里。
等枣子晒得皱巴巴裹着白霜的时候冬天就踩着雪点子来了。不等头场雪落进院里时,晒好的枣干已经装进布口袋,扎紧后一年的希望就放心了。炊烟升腾的炉灶,铁锅“咕嘟咕嘟”煮着小米粥,几把红彤彤的枣干丢进去,粥香混着枣香就飘满屋子,连玻璃窗户上的冰花都暖化了。那时节最好的食品是用枣干蒸来枣馍,发好的面团里揉进切碎的枣干,捏成圆鼓鼓的面馍,上锅蒸半个钟头,揭开锅盖时,诱人的白汽裹着甜香涌出来,馋得人直想伸手。过年时,倘若在奢侈些,把枣干、花生、桂圆和红糖夹在一起煮,黏糊糊的“八宝粥”便熬成了。一家围坐在炉边,吃着枣馍,喝着枣粥,融融的气氛一年一回。那时不管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也不管院里的树枝上积着像裹了棉絮厚雪,屋里的甜汤冒着热气,人人都带着甜丝丝的笑意。老人呷一口老酒,指着枣树笑说:“这树啊,春开花、秋结果,冬天还能给咱暖着心窝子,多好啊。”
去年深秋再回去时,车刚拐进村口,你先望见的就是那棵枣树——它比记忆里似乎更粗了些,树皮上的裂纹深得能嵌进指甲,依然是枝桠遒劲满树红透的枣子,依旧是在秋风里摇曳,只是少了些当年的光景。推开虚掩的木门,枣叶在脚边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沙沙”响。学着当年父亲的样子,搬来墙角的旧梯,刚踩上两级就晃得厉害——原来不是梯子老了,是你早没了当年爬梯打枣的轻快。
静悄悄的,没有竹竿敲枣的声音,都只在风里剩个影子。疲惫的你弯腰捡拾几颗落枣,触摸石凳上的青苔,环视发现墙上圆圆的竹匾还在。枣子塞进嘴里,还是当年的甜,嚼着嚼着,眼眶就热了。你忽然觉得那棵枣树从来没老,是当年在树下打枣、捡枣、晒枣的人都老了,散在了岁月里;原来让你记忆的不仅是枣的香甜,是枣树下一家人凑在一起的亲情,是藏在风里、渗在记忆里再也回不来的时光和温暖。
想到这里,你的心在颤抖,你的眼泪又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