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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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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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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花情未了

  青石街又叫花石巷,巷道里不仅铺满了五彩花石,上百年的雨水,将一块块石板不住地洗刷,直至斑斓中透着墨绿,闪着亮光。每当天气好的时候,一位老婆婆和她的藤椅总会准时出现在巷口一株老山茶树下,成为小镇上标志性风景。镇上的人只晓得她姓石都管她叫石婆婆。常见她穿件洗的很干净的蓝布衫,颜色几近于白色,磨出毛边的袖口,瘦骨嶙峋的手里,攥着个镶金边的红陶茶碗,碗沿一圈褐色的茶渍,是洗不掉的岁月年轮。

  没人说得清石婆婆在这里住了多久。巷口旁边有家百年裁缝老店,店主四十来岁,人们都叫他裁缝老李。老李虽然是镇上的土著,但对石婆婆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老李对人说自打记事起,石婆婆就一直这样,除了蓝布衫的颜色一年比一年淡,好像没怎么变化。他小时候喜欢围着石婆婆问这问那,总想想摸她手里攥着的那支古银色亮晶晶小物件——发簪,簪头雕着朵山茶花,在阳光下闪出细碎的光斑。他仰着脸问她这簪子的来历,为何老在手里攥着。石婆婆什么也不说,他的手指头刚碰到簪子,就被石婆婆轻轻拨开。“别碰它。”她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冷冰冰的水井,凉森森看不见底。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每年龙灯节那天,石婆婆会关上门,几天不出屋。有一年龙灯节,老李的儿子偷偷趴在门缝上看,回来只说看见满桌的红山茶,衬着暗沉沉的木桌,像团烧不尽的火。

  这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老山茶树下石婆婆的藤椅已经空了好几天。巷子里的人有种不祥的感觉,推着老李去敲石婆婆的门,敲了半天没动静。推门进去时,却见她躺在床上,手里捧着块红布,上面上绣着朵山茶,针脚细密得像要把时光都缝进去。

  “要走了。”石婆婆神情黯然的看着进来的人们,把红布轻轻放在桌上,茶碗里的茶还冒着热气,“那个人,已经等了六十年,大概不会回来了。”她轻轻的说着,像块石头投进巷里的老井,漾开一圈圈闲话。石婆婆在等谁,一个孤身一人的老婆子,从没听说她还有别的亲人啊,难道她还有什么人不成?她的身世别说年轻人不知道,就连上了岁数的老头老太太也说不清。只有裁缝老李忽然想起他母亲在世时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大约六十年前,青石巷来了个束马尾辫着裙装的少女,背着画夹走街串巷画画,一个着洋装的年轻人,送了她一支银簪,簪头刻着朵山茶花。“哦,民国二十五年的秦淮河,和现在大不一样。”裁缝老李极力从儿时的记忆里搜寻依稀的往事。那时画舫在碧波上荡出碎金,岸边的柳丝垂到水面,沾着暮春的软风。一个叫阿娇的少女蹲在河边,笔尖蘸着石青,正给画里的朱雀桥添加着黛色的倒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赞叹:“这桥的造型,竟和我昨天见的一模一样。”

  少女回头时,身后竟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用一双明亮得像秦淮波光的眼睛看她。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学生装,袖口卷到小臂,露出腕上半旧的银表,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新青年》,书页间还夹着片晒干的山茶叶。青年继续说:“刚才看你画秦淮河,笔触里有股子活气,不像旁人只画船,忘了水里的灵气。”

  阿娇的脸一下子红了,手里的画笔差点掉进颜料碟。她是几个月前从乡下赶到金陵的,跟着舅舅学传统画,每天守着这方寸画板,还是头回有人这样赞赏她的画。青年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妈妈管我叫阿娇。她把画往他那边推了推说:“你也喜欢秦淮河?”

 “何止喜欢。”青年弯下腰来,指着画里的画舫,“你看这舫上的灯笼,该再添点暖光,傍晚时灯笼亮起来,映在水里,岂不是把满天的星星撒了一河?还有岸边的茶摊,该画个摇蒲扇的老茶客,这样才有人气。”

  青年人说着,从兜里掏出支铅笔,在画纸空白处轻轻勾了几笔,不过寥寥数笔,一个翘着腿喝茶的老人就活了出来。阿娇看得发怔,她画了这么久秦淮河,只想着把亭台楼阁画得像,却从没留意过这些细碎的人间烟火。那天傍晚,青年人帮她收了画摊,两人沿着秦淮河岸慢走。青年人自我介绍说:“我叫魏明轩,随伯父在北平读书。以后叫我明轩好了”说完又问小姐芳名。画舫上的丝竹声顺着风飘来,夹杂着卖糖粥的吆喝。路边有个卖银饰的小贩,青年人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仅有的数枚铜板板,从小贩的货架上挑了一支银制发簪,簪头雕着的正是一朵灿烂的山茶花。他把簪子递到阿娇面前说: “我在北平读书,这次行急匆匆,不消几日就要回去了。送你一支簪子做纪念,等明年暑假再来,我们一起重游秦淮河,再画六朝古都的山水。可否?”

 阿娇默默接过银簪,指尖却像烧着火似的发烫。秦淮河水在脚下轻轻荡漾,岸边的灯笼次第亮起红光,暖色落在两人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忽然想起舅舅说过的话,画好一幅画要有人心,此刻她才明白,原来人心撞在一起时,比画里的秦淮河还要旖旎动人。

 “我等你。”她把一块绣着茶花的手帕递过去,抬头看他的脸,眼里映着满河的灯火,“等你回来,我要画你说的茶客,画满河的星星灯笼,还要画我们站在岸边看秦淮河的风景。”明轩笑了,揽起少女的臂膀,面颊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那晚的秦淮河,风是软的,灯是暖的,少男少女的约定,像扎在河面的星光,悄悄藏进了时光里,静等着多年以后,在青石巷的老槐树下重启绽放。

  石婆婆至今记得,她心爱的明轩走的那天,巷子里正下着细雨。石婆婆后来就不断的做梦,梦中的明轩有时穿那身学生装,手里同样拿着一支银簪,两支簪子放在一起,凑成两朵银光闪闪的山茶花。有时巷口忽然来了个拄拐杖的老头,头发全白了,他走到老山茶树下,盯着坐在空藤椅上的她看了半天,忽然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幅泛黄的画,画里的阿娇坐在藤椅上,发间别着一支银簪,晚霞映红了发梢,像撒了把碎金。老头手中的拐杖“咚”地戳在青石板上,隐约中一个颤抖的声音:“阿娇——我来了!”梦醒后她快要冻裂的心瞬间融化了。

  等啊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巷口的茶花树叶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山茶花开了一茬又一茶,阿娇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苗条的身姿一点点佝偻下去,秋水般的眼睛渐渐干涸,咳嗽声依次加重了。尽管如此,茶花树下的她依旧坐在藤椅上,有时自言自语:“狠心的人呐,那年你说等茶花开满了树就来见我。现在茶花树都老了,你在哪里?”

  糯米粥熬好了,夕阳正沉在巷尾。石婆婆除了用瓷勺舀粥喂那只陪伴她的花猫,隔段时间就去巷口的邮局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一朵用红线绣的山茶。邮递员为难地问她寄给谁,她说:“寄给等我的人。他在天上。”

  这年初冬青石巷迎来场大雪。有人路过石婆婆家的门口,看见藤椅空着,窗台上放着两个粗陶茶碗,里面的茶早就凉了,茶碗旁摆着那支雕刻着山茶花的银簪,差点就给薄薄的雪面上遮盖了,像给六十年的等待,做了个安静的总结。

  雪过天晴,巷口的老槐树压弯了枝桠,石婆婆的门始终没开过。裁缝老李的媳妇端着刚蒸好的蒸糕,犹豫着敲了敲石婆婆的门,无人应答。推开门时,冷意裹着淡淡的茶香涌出来——石婆婆坐在藤椅上,正对着门,手里还攥着那支银簪,头轻轻靠在椅背上,像是永远睡着了。窗台上,两个粗陶茶碗并排放着,碗底还剩些残茶,结了层薄薄的冰,倒映着窗外的雪。

  她的膝头放着个旧相框,镶嵌着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阿娇梳着马尾辫,明轩穿着灰布学生装,两人站在夫子庙的牌坊下,手里各举着支冰糖葫芦,笑得眉眼弯弯。

 巷里人商量着后事,裁缝老李在整理石婆婆的衣柜时,发现最底层压着个红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件没绣完的嫁衣,青缎子底上绣着连片的山茶,只剩最后一朵没绣完,针还别在布上。老李媳妇红了眼:“她等了一辈子,就想穿着这个嫁给他,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出殡那天,雪停了。送葬的队伍走过青石板路,棺木上盖着那件没绣完的嫁衣。走到老茶花树下时,一阵风卷着茶花落下来,刚好落在棺盖上,像给那段六十年的等待添加温柔的抚摸。第二年的春天,老茶花树上的叶子再也没有绿过来,人们都以为那棵陪着石婆婆度过一个个春秋的山茶树是有灵性的。每当花开的季节,路过的人总会停下脚步,回忆满树的红山茶映着青石板路的情景,想起树下那个穿靛蓝布衫的老婆婆,想起她手里的银簪,想起她内心燃烧的爱情岁月,产生许多感慨。

  又过了几年,青石巷来了一对男女青年,手挽手站在老街的巷口,向人打听这里可曾有个石婆婆。裁缝老里满脸疑惑的走上前去,男青年自称是魏明轩在台北的孙子,女的是他新婚的妻子,这次来是替爷爷送一封迟到了二十年的信和一块绣了山茶花的手帕。牛皮信封里泛黄的信纸,是爷爷临终前写的,字迹抖得厉害,墨水晕开好几处:“我的阿娇,你那没有地址的信我收到了。不是我负心违背了誓言。卢沟桥的炮火震碎了我北平求学之梦,倭寇入侵,国难当头,有志男儿纷纷奔赴战场,我七尺热血男儿岂能无动于衷,脱下学生服,投笔从戎,我成了一名普通士兵。台儿庄一场战,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枪林弹雨之中我以为我永远回不来了。多少回,秦淮河畔的誓言你那“我等你”的声音,轻絮般回荡在我的耳边,可你哪里知道在炮火连天的战壕里,子弹从我的身体串过,全身像个血人似的,昏迷中我脑海中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不能死,你的阿娇还在等你!抗战结束了,还没等喘过气来,内战又起,随着国军败退海岛,这一别就是几十年。天各一方,日久天长,我常常想那支刻着我们心愿的银簪也许不在了……可是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起时候,竟然收到了你那些没有地址的来信......我的心在颤抖......太迟了......”

  年轻人说,爷爷去世时,枕头下压着的是石婆婆写的那些没有地址的信。经当地有关部门了解,当年邮局的老员工收藏了石婆婆的信,经多方打听,终于知道了收信人在台北的地址,知道他在等青石巷的信,就把所有的信寄去了。

  老裁缝领着海外年轻人去了石婆婆的老屋。门推开时,灰尘在阳光里乱舞,藤椅还在窗边,只是积了层薄灰,窗台上的两个粗陶茶碗,还保持着并排放置的模样。走到桌前,看见压在玻璃板下的红山茶手帕,和爷爷交给他的那块手帕恰好是一对。她把信、手帕放在一起,忽然看见抽屉里还有一叠信纸和一个荷包。荷包里是几十片干枯的山茶花瓣,每片都用棉纸包着,歪歪扭扭画着小圆圈年轻人想了半天才想明白,那是老人数着等待的日子,一个花瓣就是一年。每一张信笺的开头都写着“亲爱的明轩”,却没有下文。石婆婆最后已经写不了多少字,那些想对心上人说的话,都藏在了心里,藏在了银簪山茶花的温度里。

  离开前,两个年轻人他把那支银簪连同绣了茶花手帕埋在了老山茶树下,用红绳在树枝上系了个结,风一吹,红绳轻轻晃动,像有人在轻轻挥手。

  又过了一年,冬天青石巷又在下雪。有人朦胧中看见那棵系了红绳的老山茶的枝条上又重新长出了新芽,枝桠斜斜地伸向石婆婆老屋的窗台。树的旁边,好像有两个身影,一个穿靛蓝布衫,一个穿灰布学生装,依偎在一起,女的举着一支银簪,男的手捧一块手帕,在雪光里灿烂的笑着,走近看,身影却散了,变成了一朵朵火红的山茶花,在雪地里开得正艳,花瓣缤纷,满天飞舞,像一封封寄往天上的信,满载了爱情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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