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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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离东营市区，柏油路渐渐被两旁的芦苇荡温柔吞噬。风卷着芦花扑向车窗，似一场提前叩门的初雪，簌簌落满玻璃，恍惚间竟忘了此刻正是秋光初染的时节。导航提示“已进入黄河三角洲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瞬间，视线所及的风景陡然铺展成无垠的辽阔——没有嶙峋山峦的阻隔，没有密树浓荫的遮蔽，只有漫延至天际的茫茫湿地，像一块被大自然以晨曦为熨斗、晚风为丝线细细熨烫过的绿毯，而那条黄色巨龙，正时而携泥沙咆哮奔涌，时而敛锋芒静默蜿蜒，在绿毯之上刻下千万年的生命轨迹，一往无前。
这片湿地特有的咸淡交织生态，孕育了丰饶的植物群落。芦苇举着苍绿的穗子摇曳，野大豆攀着细茎悄悄生长，盐地碱蓬铺展成甸，柽柳与罗布麻错落其间，55.1%的自然植被覆盖率，为万千禽鸟筑就了觅食与栖息的秘境，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顺着观光长廊缓步前行，无意间闯入一片燃着烈焰的“红地毯”。那是碱蓬草的专属天地，初秋的风为它们褪去翠绿衣裳，浸染上浓烈如霞的嫣红，一株株紧密相依，从脚下一直铺向湿地尽头，与天际的流云连成一片。踩在上面软绵如绒，似踏着一层厚密的锦缎，每一步都陷进温柔的红，仿佛踏入了大地织就的梦境。阳光倾泻而下，红色草叶泛着灼目的光泽，远远望去，整片大地都燃着不灭的火焰，连风都被染上了暖热的气息。向导说，碱蓬草是这片盐碱地的“拓荒者”，耐得盐碱侵蚀，抗得贫瘠折磨，以纤细却坚韧的根系缚住流动的泥沙，一寸寸改良板结的土壤，为后续植物铺就生机之路。原来这热烈到极致的红，不只是眼底流转的风景，更是生命对抗荒芜的倔强宣言，是大地在绝境中绽放的执着力量。
沿一条碎石小径蜿蜒向前，引我们向湿地深处探去。路边草丛里藏着无数不知名的小生灵，有的裹着翡翠般的翠绿外衣，静卧草叶间与斑驳光影相融，连呼吸都轻得不敢惊扰；有的拖着修长如丝的触角，在地面匆匆穿梭，留下细碎的爬行痕迹。忽然，脚下的泥土中“咔嗒”一声，钻出一只招潮蟹，青黑的甲壳泛着温润的哑光，举着两只大小迥异的钳子，横着身子往水边疾行，那慌张的模样，似怕我们这群访客惊扰了它的家园。向导笑着解释说，“这小家伙的大钳子像一面玲珑小旗，既是吸引异性的信物，亦是抵御天敌的利器，每日追着潮汐起落准时觅食，是湿地里最守时的居民，也是这片土地最鲜活的注脚。”
行至半途，一片开阔水域骤然映入眼帘，水面上漂浮着层层叠叠的浮萍，如一块被春风染绿的绒毯，平铺在澄澈的水面上，连天光云影都被映得温柔了几分。几只小野鸭在浮萍间自在游弋，褐羽带着细碎的斑纹，小头扁喙，尾羽一翘一翘，灵动得如同坠入凡间的精灵。我们屏住呼吸悄然靠近，想细赏这份鲜活灵动，不料它们警惕性极高，“倏忽”几下便潜入水中，只留圈圈涟漪在水面缓缓漾开，转瞬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刚才的灵动身影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临近正午，阳光渐渐热烈起来，休息区旁的枣树林里，红彤彤的冬枣早已挂满枝头，似一串串垂落的玛瑙，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当地村民笑着说，这是黄河三角洲特有的品种，饱吸了黄河水的滋养与湿地的灵气，比别处的果子更添几分清甜。摘下几颗轻咬，果肉脆嫩多汁，甜意顺着舌尖漫入心底，还浸着淡淡的自然清香，那是湿地馈赠给访客最纯粹的滋味。
栈道尽头，便是黄河与渤海的交汇处，站在观景台远眺，视野骤然开阔，心神也为之震颤。左侧的黄河裹挟着千万吨泥沙，如一条奔腾不息的金色巨龙，在滨海大地上挥洒着磅礴气势；右侧的渤海湾深邃蔚蓝，似一块被天地精雕细琢的晶莹蓝宝石，静静镶嵌在冀鲁辽三省的交界处。两种色彩在辽阔的海平面上缓缓交融，不突兀，不模糊，像是大自然以最温柔的笔触，在天地间绘就的一幅水墨长卷，每一笔都藏着岁月的温柔。微风裹挟着咸涩的海腥气息，与植物的清新芬芳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河海相拥的瞬间，藏着千万年泥沙堆积、沧海桑田的变迁，也藏着远古往昔的神秘回响，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沉醉其间。
走累了，改乘车前往一处少有人至的秘境——面积达675公顷的天然柳林。这里的柳树高大粗壮，树干扭曲着向上生长，似在与风雨博弈，树冠如伞般撑开，枝条软垂如瀑，似少女披散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交错的光影，风吹过，光影便跟着跳动，似在演绎一场无声的舞蹈。林间的草地上，各色野花肆意盛放，金黄的蒲公英、淡紫的牵牛花、素白的野蔷薇，织就了一片绚烂的花毯，引得蜂蝶纷纷前来，在花丛中翩跹起舞。
与天然柳林截然不同，不远处便是更为辽阔的柽柳林。一靠近林子，一缕淡淡的清香便悄然萦绕鼻尖，让人瞬间静下心来。柽柳树干不算粗壮，却透着一股倔强的坚韧，枝条细密如织，在风中轻轻摇曳。春夏时节，细枝间缀满淡紫色的花穗，细碎如星，在海风里摇出朦胧的紫雾，引得蜂蝶在盐碱味的空气里翩跹起舞；秋冬霜寒降临，叶子褪作浅褐，枝干却愈发鲜红，似燃在荒原上的簇簇火焰，在萧瑟中抵御着潮汐与风沙的侵蚀。绛红的枝干虬曲如铁，却在风里漾起柔软的弧度，像一群守着海岸的舞者，将根系深深扎进咸涩的泥土，默默排盐积沙，把不毛之地一点点捂出点点生机。它们不与柳林争夺淡水沃土，只在海与陆的交界处，站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以枯荣岁岁，书写着对这片土地的执着。
向导蹲下身，指着树干根部的泥土说：“你们看，这土看似寻常，实则是含盐量极高的盐碱土，多数植物难以存活。但柽柳不同，它的根能将土里的盐分吸至枝叶，待枯叶飘落，盐分又随雨水渗回地下，就这样一点点调节着土壤的盐碱度。”说着，他轻轻拨开一丛低矮的柽柳，底下竟藏着几株嫩绿的芦苇芽，在阴影里悄悄生长——原来这看似不起眼的柽柳，早已为其他植物撑起了一片“生存伞”，用自己的力量，为这片土地孕育着更多生机。
从柽柳林出来，我们坐上景区的观光车，向黄河故道的方向驶去。车子行驶在蜿蜒的土路上，两旁的芦苇愈发高大，有的竟比人高出一截，风一吹，芦苇荡便翻起层层绿浪，“沙沙”的声响如天然的乐曲，在耳畔缓缓流淌。忽然，观光车缓缓停下，向导指着前方的水域说：“看，那是‘群鸟湖’。”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湖面上密密麻麻的水鸟不下上千只，有体态轻盈的白鹭、舞姿婀娜的丹顶鹤、羽色斑斓的鸳鸯，还有头顶红冠的凤头潜鸭，群鸟汇集，热闹非凡。它们有的在水面自在游弋，翅膀划开一道细长的水痕；有的翩翩起舞，有的把头扎进水里，只露出尖尖的尾羽和青灰色的脊背；还有的两两相依，浮在水面上梳理羽衣，模样悠然自得。我们悄悄下车，沿着湖边的草丛缓步前行，生怕惊扰了这群水中精灵。行至湖边不远处，竟看见一只雌鸳鸯带着一群雏鸟游水，小家伙毛茸茸的，像一团团褐色的绒球，紧紧跟在妈妈身后，时不时钻进妈妈的翅膀下，那懵懵懂懂的样子，让人爱恋不已。
不知不觉，夜色已悄然降临，湿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归途车窗外，芦苇丛中的萤火虫光影闪烁，穿梭如流星，似在为我们送别。回味一天的所见所闻，心绪难平，满是不舍与眷恋。黄的河、蓝的海、红的草、白的鸟，还有那铺展至天际的绿，不禁让人感慨——这片湿漉漉的土地，没有名山大川的雄伟壮丽，却有着一种原始而纯粹的力量——是黄河奔涌不息的生命力，是大地新生带万物共生的和谐画卷，是河海交汇写给时光的不朽诗篇，在岁月流转中，静静诉说着生命的奇迹与自然的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