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霜降之后,麦子种完了,田野里除了平展展的麦田,余下的就是萝卜地。老人们说:“立冬出萝卜。”意思是收萝卜早了晚了都不行,立冬之前如果不把萝卜挖出来,大地封冻就不好弄了。但是饿慌了的人们,似乎根本不管乎这个,哪怕天寒地冻,也得四处找吃的,哪怕寻到一丁点儿实物,也比空肚子强。于是裹着补丁棉衣的人们,袖口、领口都结着霜,手里攥着铁锨或镢头,提着布袋挎着筐,在留给春天的野地里,去寻找秋收时掉在地里的粮食。人们猫着腰,撅着腚,在地里寻摸着,眼睛盯着有萝卜的垄沟,判断雪底下是否藏着的胡萝卜。那时候清河平原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大风刮在脸上跟砂纸磨似的,大雪过后,天空放晴,田野沟壑被雪褥所盖,脚踩上去咯吱作响,能陷到小腿肚子。
我们这里管萝卜地里找吃的叫“盗萝卜”,咋听有点偷的味道,那也是没法子。那时天刚蒙蒙亮,“盗萝卜”的就开始了,三三两两人一伙,扛着家什挽着筐,甚至推着小车横着口袋,虽然黑乎影里撞见,只顾走路不说话,但是心里都知道是去干什么的。人们呼哧呼哧哈着热气,帽檐、围脖上一层白霜,兜里揣着硬帮帮的窝窝头。那时候的窝头多半是高粱米掺着谷糠、地瓜面的混合物,那玩意儿掰开来能掉渣,填肚子跟塞棉花似的。更关键的是,这种窝窝头还不能经常吃饱,所以人们必须再另行寻找别的东西填肚子。可叹那时候的西北风,跟小刀子似的刮着脸,雪没到脚踝子,走一步陷半脚,雪粒灌进裤脚。
经常结伴“盗萝卜”的,是同村的邻居小路哥,比我大几岁,个头却差不多,墩敦实实像个石磙。
他穿一件黑布棉袄,腰间勒一条绳头,肩上抗的撅头有一尺多长,撅柄杠上挑一个又圆又大的荆条篮子。他上窄下宽的脑袋,两边一对小耳朵,谆谆告诉我村西头那块空地里,收完萝卜后肯定漏下了不少。我毫不犹豫,一路随他前行,来到那片土地,学着小路哥的样子,蹲下身来,双手去扒拉地上的雪褥,刚扒拉几下,指头就木了。扒完一大片雪,终于摸着点硬邦邦绿色的东西,心一下子提起了来——是萝卜顶子!然后抡起撅头,“咚”的一声手臂发麻,溅一脸雪沫子。刨开一层冻土,终于看见了些红皮、黄皮胡萝卜,手赶紧去扒,触摸到萝卜冰凉的硬实劲儿,心里就激动不已。有些胡萝卜冻得裂了缝,有的沾着泥疙瘩,统统不嫌弃,抓起来往布袋里塞,布袋子沉了,脸上的褶子就笑开了。
小路哥“盗萝卜”和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是挑挑拣拣,专门踅摸有利可图的地方。小路哥看准了一个地方就不再挪窝,腰间绳头一解,小棉袄一脱,马步躬身,甩开膀子抡撅头,呼哧呼哧把地掘得咚咚直响,萝卜无论大小、齐整还是碎块,甚至小萝卜头,一律统统收筐,半晌功夫身后是一大片翻过的土地。
到家把红萝卜用破棉被捂一捂,等它缓过冻来,拿水洗干净,嘁哩喀喳切成萝卜轱辘,连同地瓜面一起熬粥,全家人围着锅台,热气腾腾好一顿连吃带喝,整个小土屋里马上就暖和了。那气热烘烘的氛现在想起来就像昨天的事情,感觉那时候雪地里挖出来的红萝卜,是最过瘾的食材。捧着窝窝头,喝着萝卜粥,那时忽然觉得,填饱肚子最重要。
“大包干”之后,农民手里不光粮食多了,挣钱的门路也宽了,填饱肚皮已经不成问题,没有人再费心苦力的去“盗萝卜”了。小路哥虽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但是四十岁那年才娶了个二婚的女人,带着一个儿子,现在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还打着光棍。据说农村现如今娶个媳妇,光彩礼就得一二十万,还得城里有房有车才行。但愿小路哥能过了最后这一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