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里雪花飘

那时候似乎不记得冬天有多冷。北风刚卷着雪粒刮过村口的老槐树，那唢呐声就跟着来了。不是春天娶亲时的热闹调子，也不是秋天送公粮时的轻快节奏。冬天的唢呐声，裹着雪，带着风，像一根粗麻绳，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又颤又长。

村里第一个吹唢呐的是村西头放羊的杨老五。他穿一件灰不溜秋的羊皮袄，腰间系着根粗布麻绳，放羊鞭和唢呐杆一左一右斜插着，像两把盒子枪。唢呐铜碗上沾着雪沫子，旁边趴着一条土狗。每到冬至前后，他就坐在村头的石碾子上吹，面前摆个豁口的粗瓷碗。雪下得更大时，他吹《哭七关》，调子沉得像压在心头的石头，每一个音符都呲牙咧嘴裹着寒风，听得人鼻子发酸；雪下得小了，他就换成《百鸟朝凤》，那欢快的调子经他一吹，变得冰冷凄凉，像房檐下冻住的冰挂，慢慢悠悠地往下滴淌。

有次我揣着块烤红薯蹲在他旁边，看他吹唢呐。他的腮帮子鼓得老高，眼睛微闭着，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化成水珠顺着皱纹往下躺。唢呐声穿过雪幕，飘到村西头的麦场上，飘到村东头的老井边，连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狗，都竖起了耳。“大爷，你怎么一个冬天总在这儿吹唢呐？”我咬着红薯问。他停下唢呐，呵出一口白气，指了指石碾子不远处的小土坡：“有个人儿埋在那里，她最爱听我吹唢。以前冬天农闲，我坐在河沿地头吹给她听，现在……”他停了停，又拿起唢呐，换成了《送情郎》的调子，声音软了些，却更家低沉，像雪花落在棉花上，虽然轻轻的，却使人感觉压抑，心里闷沉沉的。我问他“有个人儿”是谁，他却不说。不说我也知道，那人儿小名叫玉秀，是铁匠铺于老七的二闺女，长得不算很好看，冬天上身爱穿一件花格子袄，下穿一条灯笼心裤子，身后一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于老七的二闺女虽然爱听吹唢呐，却嫌放羊的个子矮，一身的羊骚气味。后来二闺女不知得啥病突然死了，放羊的杨老五也一直打着光棍。

后来我到了城里，生活舒适了许多，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尤其再也听不到雪地里那动人的唢呐声，没有了风裹着唢呐调子四处飘荡的感觉。直到去年冬天回家，刚到村口又闻唢呐声，还是老羊倌，还是那把老唢呐，只是他的棉袄更旧了，头发全白了。雪下得很大，他坐在石碾子上，唢呐声混着雪花飘得很远，我站在雪地里听着，泪水灌满了眼眶。原来冬天的唢呐声，从来不是吹给路人听的。它吹的是雪地里的思念，是老时光里的牵挂，是冬天里老羊倌藏在心底里的一把火，能把人心烘得暖暖的。

除了老羊倌，村里吹唢呐最好的还有王定宝和他老伴——戏里戏外的两口子。他们的唢呐声别有一番韵味。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一冬天村子里锣鼓家伙唢呐声没断过。” 如今孤身一人的王大伯手里摆弄着一把精致的唢呐，絮叨着跟我拉起家常。

“老伴在的时候，唢呐吹得比我好。我吹的第一支曲子就是她教的。”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着个朝天螺丝发髻，手拿唢呐靠在他身边。

“那年冬天比现在还冷，闲着没事干，村里组织一帮青年找乐，让我吹唢呐，手指冻得弯不拢。她那时候还是个大姑娘，从小跟着她父亲学唱戏，还会吹唢呐。她手把手教我吹这段《望春风》。”他用袖口擦了擦照片上的雪，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了谁。“这段曲子挺喜庆，挺适合结婚娶媳妇。我娶她的时候用上了。以前是给别人吹，这回得给自己吹。娶媳妇一辈子的大事，说什么也得弄个痛痛快快明明白白。那个冬天的雪好大呐，唢呐声跟着娶亲的队伍传的老远，几里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说着，村里磨豆腐的老五婶提着个保温桶过来，掀开盖子，一股浓浓的豆花香冒着热气飘了出来。“大侄子，天这么冷你咋来了。俺以为进城了就把俺忘了呢。喝口豆花暖暖身子。”她倒一碗豆花递给我:“当年王大哥结婚，我还跟着看热闹咧，他连吹唢带娶亲，一人干俩活，雪落在头上，像戴了顶白帽子，和他媳妇的大红袄一比，更显得她媳妇好看。”王大伯听罢，眼睛立即闪出亮光：“可不是咋的，她那天穿的大红袄，在雪地里像团火似的，我吹得脖子都酸了，她还笑我吹得不好听。”

风又大了些，雪片打在脸上。有几个小孩跑过来，围着王大伯转，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头问：“爷爷，你吹的是什么歌呀？像哭似的。”王大爷放下唢呐，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拿起唢呐凑到嘴边，吹起了《小星星》。清脆而温厚的调子，像雪地里撒下的月光，软软地映在孩子们身上。他们跟着调子拍手，笑声混合着唢呐声，飘在雪雾里。

我起身要走时，王大伯叫住我，从布包里拿出个小唢呐，是给小孩玩的那种，红漆掉了些，却增光瓦亮。“这是我给小孙子做的，他还小没力气吹。你拿回去，给孩子们玩吧。”他停顿了下又说，“冬天的唢呐吹着冷，曲子却是热的。再加上热心听唢呐的人陪着，再冷的天，也把人吹得暖哄哄的。”

我带着小唢呐往家走，身后的唢呐声又响彻了起来，还是那段《望春风》。风在刮，雪在飘，唢呐声声裹着雪，响彻在整个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那么好听的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