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是79岁那年死的,虚岁80,活着的时候别人问年龄她也答80。外头有个说法是79为老人一大劫。
所以小枫那时候问他外婆今年生日怎么过赵老太也说直接办80大寿。
赵老太生日正好是小年,我们这的小年并非腊月二十三、二十四那两日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大年十五。元宵冠以小年的称呼坠在春节之后,延顺着新年的喜运,人们总说赵老太如此有福似乎也同这生辰有关。
她应该是有福的。女儿女婿体制内工作了半辈子安稳退休,外孙小枫还未到成家的年纪,自己捣鼓出了一份自媒体工作,趁势拼搏一番如今也可以坐在家中便赚的盆满钵满。最关键的还得是赵老太自有福相。目光炯炯,面色红润,平日里敞笑一声似春雷般震耳,皱纹在面部绽开如同树木的生长纹路,让人疑虑头顶那浓密的白发或许是这老福星茂盛的枝叶。老人最忌讳的慢性病赵老太一律没有,每日饮下的一杯红酒单是庆祝这副硬朗的身体也是值得的。
古人说借酒消愁,赵老太饮红酒这么多年纯是为了养生,近些日子也许得让她女儿王秀丽喝两杯消消愁,不过她也把不准这看个电视生出来的愁有没有消的必要。哦,小枫不止一次纠正过那叫短剧。总之她们一家过的顺风顺水,除却秀丽因那短剧时不时落下两滴泪,这日子称得上是喜气洋洋。
喜气洋洋的一家在街坊邻居口中是不会占据太多位置的,赵老太的福气从来不是话题的中心,倒像是众人无话可说时的中场休息。俄乌冲突下一步局势如何尚待讨论,于是转身拍拍赵老太的手说她这日子过的真好;某某明星夫妻是否貌合神离不得而知,只好翻翻赵老太刚择好的菜顺带夸一句小枫真有出息;哪个地方据说又有流感爆发,半惊恐半兴奋地提醒赵老太囤点菜在家。这手机里说的事五花八门,大伙讨论的东西也就多种多样,赵老太就坐在边上晒晒太阳陪陪笑。她手机刷的不多,偶尔看见这些新闻也不甚在意。赵老太只在意她这一家子过得如何,别的都太远,没必要去想。
赵老太的寿宴请柬是在两条街外有家新店又要发鸡蛋的讨论声中递上的,这两个不相干的话题也既自然又莫名地被扯在了一起。
“领鸡蛋?”赵老太摆摆手,她一向不愿参加这个,坐那开会俩小时就为十几个鸡蛋,实在是闷得慌。
但她耳根子软,经不起人劝,大伙一块去,那便去吧。
腊月里的冬天不该是这样的,冷意有限,有限得让人难受。出门时虽无风但冷气直往脖子手腕那块钻,赵老太身上那件盘扣式的朱红袄子对付这冷气有些败了阵。稍走两步又热了起来,热气贴着干燥的皮肤生出些痒意,但总归是不能解开几个扣子的,老人耐热比受凉好。
在那小教室坐下的时候赵老太就有点后悔了,四周窗户紧闭,稀少的阳光打在厚重的玻璃上幻化成一个个白晕——这阴暗的房间竟又有些晃眼。几十个老人分散坐着,从堆在身上的花花绿绿的羽绒服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布袋。一眼看去几乎没多少单独来的,除了赵老太——约好的那几个因为各种事儿来不了了,但都劝着赵老太帮忙跑一趟,新人二十个鸡蛋,四家分分还能各拿五个,赵老太拉不下脸,不情不愿地来了。
她来得迟,就剩下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回头看一眼站在门边笑意盈盈的工作人员,只好认命般地坐下。
赵老太原计划是坐着睡一觉等拿鸡蛋的。
“叔叔阿姨早上好,诶,我发现今天有几张新面孔……”
得,怕是睡不了了。
生硬的寒暄、尴尬的互动,赵老太扯着笑容点点头已是最大的努力。什么氧气仓、肩颈仪、软胶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从来没用过这些东西,不也活得挺好?下回这骗钱的活动再也不能参加了。
终于熬到发鸡蛋环节,赵老太刚准备起身却被刚刚宣讲的年轻人拦住拉到了一边。
“小伙子我真不需要那些。”好不容易听完别到时候鸡蛋没了。
“哎哟阿姨我晓得咯,八卦五行这块儿我也略知一二,看您这面相有福气的嘞。”
赵老太讪笑一番朝门外望望。
“鸡蛋我给阿姨留着呢,您放心,我就是觉得您面善想聊两句。您今年……70有啵?”
“80咯。”
“哎哟这真看不出来,福气养人啊。”
“80好啊,您这身子硬朗的,哪有80的样子。家里人都好吧?”
“都好都好。”赵老太把布袋换个手拿着,稍挺了挺腰板。
“阖家幸福,阖家幸福。本来我还有点不确定,现在一看和我想得差不多。看您是个爽快人我就直说了,阿姨您别生气啊。”
所以这小伙子绕半天到底想给她推荐什么东西。
“您放心,这和我们这些产品完全没关系。要我说这些科学之道要听,老祖宗传下来的八卦五行也得听。其实我今天宣讲的时候一直有观察您,什么都好,尤其是您这面相,福气旺得嘞。只是凡事不可太盛,您这福有点过了。这盈满则亏,诸事太顺必有不顺。”
赵老太皱了皱眉,这话术倒和一贯的吹捧不太一样。
“我可能得罪您啊您别生气,有个说法,其实这老人要是福气太过,有可能,我是说有可能啊……”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蓄力。
“有可能是占了后辈的福气。”
年轻人游离的气息钻进赵老太耳中,一开始痒痒的,倒没记下此话的意思。等声音入了脑,反应过来他好像说了些她从未听过的,下意识的反应其实是觉得荒谬,但又不便放在脸上,便将这份荒谬藏在心里,点点头敷衍一下走开了。
她没忘记要拿鸡蛋。
在这敷衍之间那小伙子又说了些什么她不大记得了,估计是心里的那份荒谬感藏不住,怕再多听进去两句勾出嗤笑,只是走出店面几里之后想拿出这份荒谬赏玩一番,却又左思右想寻不出一个可分享的。这份荒谬便裹在心里捂了捂,捂着捂着就变了质,等赵老太到家时就怎么都无法开口说出这事儿了。
荒谬似乎在她心里生了根。
她这大半辈子活得好好的,难不成到头来因那年轻人一句戏言就乱了心绪?可如果是真的呢,如果小枫秀丽他们的气运真补给她了,或者不是小枫秀丽,是小枫以后的孩子……或者没人把气运给了她,她们一家不是过得好好的?但若这是个诅咒呢?如果这句话只有说出口才应验呢?如果有这种可能性呢?别家都有些风风雨雨单她赵老太过得顺风顺水?那年轻人原话怎么说的?她记不清或是没有勇气再想一遍了。
她开始寻找答案。
赵老太找到的第一个答案是不要相信封建迷信,百度告诉她的。是松了点气的,但还有些堵得慌,她并非不信,而好像是,不满意。不满意些什么不知道,却总归是不足以让她停下的,她将问题删删改改,反反复复又问了很多遍,却始终是这些。
她打算放过自己。
赵老太开始刷视频。给孩子做饭,做了些什么如何做的她统统没看进去;第一视角收拾家务,冰箱里的食物摆放到一半她便没了耐心;六七十年代老歌纯享,她跟着哼了起来,声音像在走钢索。哼着哼着哼到了下一个视频,她没了声。
视频里坐着个身穿黄袍的中年人,他扶了扶墨镜,将折扇一开,上面写着解密生肖。他说属鼠的人机敏有福气。折扇唰地一收,他凑近了些,又道,这鼠善偷,偷得了十二生肖榜首,也偷得了他人之福……
属鼠的赵老太猛地一惊,将手机关上,发现自己坐在家里。
小枫出房间时瞧见他外婆好像有些心神不宁,估摸着是天冷了没啥精神,便不太在意。“阿婆,刚刚酒店打电话过来和我确认寿宴几点开席比较好?”
“啊?”
“寿宴,几点开席?”
“哦,哦。七点半吧。”
“那就订七点半了?”
“嗯。”
其实小年定几点都没多大事,大家那会儿总是有空的,就是赵老太没想到她会没空。
七点二十五,赵老太有些坐不住了。面前的盐水鸭、蜜汁藕、酱牛肉、皮蛋、拌黄瓜、猪耳朵、肴肉、素什锦似八大金刚围坐在她面前,动不得。冷盘勾起人的食欲终究是有限的,此刻赵老太的焦灼也并非多么饥肠辘辘。宴会厅的布景有些太亮了,灯光打在赵老太脸上显得有些惨白,如果此刻开席,大家会发现她素来稳健的手止不住在颤抖。
七点三十,终于来到了七点三十,赵老太掐着点起身致意,胡乱说了些感谢大伙儿为她祝寿云云,便匆匆往宴会厅外走,她说要去趟洗手间。
宴会厅上菜了。
第一道菜是瓦罐狮子头。肉质鲜美滑嫩倒是其次,王秀丽更好奇的是厨师是如何将这完整饱满的狮子头塞进小口瓦罐中的。
“家人们晚上好,我们的直播现在开始,感谢家人们准时收看。”赵老太赶上了。
第二道菜是油爆鳝丝。浓油赤酱黏着在鳝丝上,鳝鱼的鲜美混着酱油的浓香滑进口中,在咀嚼中感受油炸带来的不同口感,只消一口便让人欲罢不能。
“今天给家人们带来的新产品就是我们的二号链接——时来运转。这是我们请著名风水大师研究的一个转运珠串,采用的是高山矿石作为原料,汲取天地精华,改善周身气场,调和五行,转运必备。”对,就是这个。赵老太在等的就是这个。
第三道菜是回锅肉。肉片多余的油脂已经被煸炒出去,焦香而不显油腻,夹带着浸润卤水的包菜一并入口,一种独属于猪肉的锅气在嘴里弥散开来,小枫想着下次让外婆做这菜时也可以多煸炒一会儿。
“家人们实在是抱歉,我们的时来运转材质比较特殊,还经风水大师之手开光,成本很高价格打下来也困难,一分钟后我们上链接,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一万八千八,我们时来运转带回家。”好,她一定要得到,时来运转,花多少钱她都愿意。
第四道菜是清炒红苋。小年能吃上苋菜也实属稀奇,赵老太平日里虽一再强调得吃应季菜,小枫订餐时还是对这红苋起了兴趣。大鱼大肉之间来上一盘,艳红的汁水似鲜血在口中绽开,除却蒜头的调味只剩下菜品本身的清香,多汁爽口,当真是一道美味。
“3,2,1,上链接!”拍到了!赵老太买到了。她激动起来,她有了底气,她立刻就想拿到她的时来运转。不枉她过年来每日在无数的视频里苦苦搜寻,终于让她找到了破解之法,无论这抢运之说是真是假,此刻已经被解决了。她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第五道菜是清蒸白鱼。据说鱼的眼窝肉最有营养,因而每次吃鱼赵老太总要盯着小枫先将眼窝肉吃净,小枫想着今日是外婆寿辰,便将白鱼翻了个面,把两块眼窝肉放入赵老太碗中,赵老太也在此时回来了。或许是服务员调试了灯光,她的面色瞧着红润了许多。
当珠串终于缚在手腕上时赵老太的面色更加红润了。二十四颗酒红色的珠子互相拥挤,争先恐后地束在她的皮肤上,赵老太十分满意崭新珠串带来的勒手感,让她每时每刻注意着它的存在,注意着转运的存在。
而除了赵老太几乎没人再注意到这珠串。有意无意,她的袄子总是能恰好遮住手腕,层层叠叠的衣物包裹着珠串,珠串包裹着她,赵老太用体温滋养着每一颗红珠,像在滋养着平安,或许有一日酒红会被她捂成鲜红。
可她的酒红色并非不会破碎,比如打翻一杯红酒。
那是在一阵争吵声之后赵老太亲手打翻的。吵的人是谁?秀丽和她的丈夫,后来还有小枫。吵了些什么?她害怕去想,怕着怕着也就想不起来了——但那是她骗自己的。她越怕,记得就越清楚。是因秀丽对短剧的沉迷,她一集接着一集地吞吃着,也吞吃了昼夜。女婿不满她这般浑浑噩噩,于是产生了争吵。起初赵老太还强装镇定地摇晃着她的红酒杯继续醒酒,直到小枫冲出来发出一声吼叫。
咚——先是红酒滑出杯壁溅落在赵老太的袖口,顺着袖口滚进她的臂弯,这声除了赵老太谁也没听见。啪——红酒带来的冰凉碰撞在手腕那刻,酒杯飞出,碎落在地板上。这声大家都听见了,他们也看见赵老太呆滞地望着地板上流淌的酒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在想醒过来的红酒流落在地原来已经成了鲜红。
她的面色也同这鲜红流逝了。甚至身体里的鲜血似乎也要流逝了,否则她怎会浑身乏力。她逐渐地听不清秀丽同她说话,看不清小枫的脸,见不到女婿,她被测了血压被量了体温被送去全身体检——她的身体无恙。可只有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只有她知道,有些事即将发生。她感受不到珠串的束缚,取而代之的是自手腕散发的凉意。
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感觉自己仅有的血液全部向大脑流窜,支撑着脑海里那些不断重复的画面,是街坊们在欢笑打趣,是黄衣墨镜男打开折扇,是珠串透过手机闪耀出艳红,是小教室里散发着光晕——小教室!年轻人!是了!她想起那年轻人同她说的了,他说他有破解之法,他说如果有需要可以去找他!
凌晨五点,几乎是一瞬间决定的事,她穿戴整齐坐在门边等候着出发,她熬到了太阳出现,顶着微弱的日光向那店走去。
冬春交替之时,这件朱红袄子在清晨仍旧是不抵风寒的,可她觉得浑身血液在燃烧,一种涌向全身的热意托举着她前行。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珠串的束缚。
可那束缚立即被炸开了。她眼前只有厚厚的围挡,店铺早已烟消云散。不,这不会的,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装修,是了,是了,店面翻新,那小教室的确破旧,确实应该翻新。她坐在石墩上,同围挡面对面,等到第一个工人出现。
小伙子,这店,这店什么时候翻新好?
不是翻新,是拆除。这店被拆了。
哦,被拆了。
被拆了。
她没有力气去问为何会被拆,她想那工人也许不知道,她想她或许知道。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该怎么办。
她踉跄着想摸回家,却在刚转身的那一刻被那早已遗忘的石墩绊倒。咚的一声,她和红酒杯一样被打翻在地,她听见工人的呼喊声、报警声、救护车的轰鸣声,她知道自己摔得不算严重。她也知道自己会病的很严重。
可能是怕冬天太冷,赵老太一直病到了那年秋天。
她死之前想,无论如何,抢运之说被解决了。
真实姓名:蔡冰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仙林街道文苑路1号南京师范大学东区
就读高校:南京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