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雅丽是个有手艺的人。
雅丽姓刘,雅丽的那些常来常往的客户,就是那些个热心的女子们,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都亲亲热热“雅丽、雅丽”地叫,雅丽的姓氏倒被人给忘了。雅丽凭借自己的手艺终于在城里立住了脚跟,不仅能养活自己,两年前还把六岁的女儿从山里老母亲那儿接到了身边,也能很好地养活女儿,并供女儿在城里的学校读书。雅丽很欣慰,内心里也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自豪。
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做母亲的对孩子哪有不牵挂之理?女儿更是雅丽的心尖尖肉。几年来,雅丽只身一人在城里打拼,对女儿的牵挂与思念,明月与星子们最是清楚。白天,忙忙碌碌,无暇顾及,累了一天,夜晚,躺在出租屋的小木板床上,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对女儿的思念则像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女儿还那样小就离开了娘,雅丽常常泪湿枕巾。当然,老母,她也是挂念的,不过,母亲也就六十来岁,身体一向健朗,家里地里都是一把好手,没病没灾的,母亲似乎连感冒发烧都很少有过;再说,还有哥嫂及两个姐姐照顾着呢,所以,对于母亲雅丽就有点儿放心,就不是那么的牵肠挂肚。最让她放心不下的还就是自己的女儿。
这下好了,女儿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自己能亲自陪伴女儿长大了,能亲自教育培养女儿了,能亲眼看着女儿长大成人了,还说什么呢?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事情吗?雅丽觉得自己这就是苦尽甘来了。雅丽心中充满了感恩,她深感自己这一路走来尽遇到好人了,她坚信世上还是好人多,坚信天无绝人之路,坚信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雅丽很珍惜眼下的生活。
二
雅丽是个单亲妈妈,也就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在女儿不到两岁时就迫不得已离婚了。她实在不堪忍受丈夫的蹂躏与戕害,日子委实过不下去了。女人,尤其山里女人,日子,但凡能过的话,就会将就着往下过的。雅丽更是有着这样的传统思想,可是……挣脱了婚姻的牢笼,她觉得自己仿佛是逃出了虎口,是捡回来了一条命。至今,有时想起那段婚姻,雅丽依然不寒而栗,条件反射似的。那真是一场噩梦!
那男人叫吴志强,比雅丽大十多岁,模样还算周正,人看着也老实、本分、温厚,说话时未曾启齿先带笑,声音不高也不低,还带有那样一种很好听的磁性。农忙季节,在雅丽家帮忙,很是勤谨,也有眼色,也不惜力气。对雅丽呢,既殷勤体贴,又礼貌相待,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头脑也灵光,并非榆木疙瘩不开窍,考虑事情也分外周全,断不是个冒失鬼、毛躁货。他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被全家人看在眼里、喜在心头,最终,他得到了全家人的认可。只是——,雅丽他们家就够山了,而他的家还得往山里走,更山!那里的穷是方圆几十里都出了名的。可是,自家的女儿也老大不小了,这挑挑拣拣、挑来拣去的,光阴不等人,时光荏苒,一年一年的蹉跎、空流水,难免不把女儿给耽搁了。“差不多就行了,见好就收吧。”雅丽的母亲思忖。
雅丽的婚姻不透,最是让她老人家闹心的事情,这些年来,老人家一直为雅丽担着一份心,想起来,就唉声叹气的,甚至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老人家有四个儿女,雅丽是小幺,老大是个儿子,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大女儿、二女儿,也都高挑挑的,不说美若天仙、艳若桃李,也都漂漂亮亮,是很让人看过眼去的,是有着那么几分姿色的。唯有这幺女儿,唉——,生就成的骨头长就的肉,咋就这样一副模样?也不知道像谁?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做母亲的内心深处隐隐的就觉得愧对这个小女儿,是她把她生成这个样子的呀。儿子早已娶妻生子,大女儿、二女儿也都顺顺利利地嫁了出去,不说他们的婚姻都多么的幸福美满,怎样的天造地设的对对双双,最起码,夫妻二人都恩恩爱爱,和和美美,小日子过得热热乎乎,其乐融融。这就足够了,小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个平安、和顺、稳妥、踏实、欢欢乐乐?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知冷知热,是夫妻。老人家心明如镜。可这小女儿呢?孤身只影,眼见要成老姑娘了,不,已经是老姑娘了,孤雁还会悲鸣呢,女儿嘴上不说什么,内心肯定似黄莲苦。母亲心细如发。形影相吊的小女儿成了母亲心头的挂牵与忧虑,小女儿没着没落的婚姻成了母亲心头的病。现在,眼前就晃动着吴志强这么一个人儿,可做母亲的起初就是不敢轻易把女儿嫁出去,生怕日后女儿遭歧视、受欺负、生活不幸福。于是,全家人对吴志强便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考验。这期间,吴志强时不时就来到雅丽家,正如前面所说的那样,见活儿就干,见人就笑,嘴像抹了蜂蜜一样甜,对长辈、对大哥和姐姐们都没得说,那叫一个礼貌周全,对雅丽,更是想把一颗火热的心都掏了出来。他还讨得了那帮小不点儿的欢喜,就是雅丽哥哥、姐姐的孩子们,他们都纷纷喜欢上了这个叔叔,因为他每次来都会给他们带些好吃的:瓜子、花生、糖果、糕点、时令水果什么的,他还悄悄地领着他们上树掏鸟蛋,下水潭捉鱼逮虾,他们对他是一口一个“叔叔”地叫,在心里是早已就任下了他们这个叔叔,小心眼儿里都知道就是未来的姑父或姨父,他们“吱吱喳喳”地争论着、吵闹着、嚷嚷着,到时候谁该叫姑父谁该叫姨父。这个时候,吴志强就笑,“呵呵呵呵”的,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熨帖、惬意、甜蜜。小不点儿们单等着小姑或小姨嫁过去,他们好改口呢,真有点儿迫不及待了。经过大半年的考察,全家人并没发现吴志强有什么大毛病,他们心照不宣:“这人看来还行。”母亲的一颗心也就放进了肚里,不知不觉嘴角眉梢都挂上了笑意。父亲早几年前就过世了,患的是不治之症胃癌,在县医院里查出病,也就大概三个月的时间,人说没就没了。让人唏嘘:生命的脆弱,人生的促忽与不定,一不留神,就会丢了谁。父亲的突然离世,对全家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即便母亲,也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那不习惯、从那阴影中渐渐走了出来。最终,母亲跟大哥、大姐、二姐商量的结果是:只要人好,对雅丽好,又吃得下苦,肯干,这日子就有过头儿,生活也就有盼头儿。于是,经母亲授意,大哥请来了那个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的阴阳仙儿,母亲要他仔仔细细地给雅丽看下个“好”日子。有时,母亲是很迷信这个的,甚至有点儿偏执,尤其,这是雅丽的婚事,牵涉到雅丽日后的幸福呢,母亲更是不敢掉以轻心、不敢有半点儿的马马虎虎,格外的郑重其事。阴阳仙儿不敢怠慢,经过掐掐算算及深思熟虑,最终择定了良辰吉日,很快雅丽便做了新娘,新郎正是吴志强。
可是谁能想到呢?一结婚,他吴志强就像四川变脸一样,“刷啦”一下就变成了另外一副嘴脸。原来,婚前那一切都是假装的、骗人的,他原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却最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还好吃懒做,好逸恶劳,嗜烟如命,更是个酒迷瞪儿、酒葫芦,用雅丽的话说,就是“酒缸、酒坛子”。见了酒,就像苍蝇见了血一样,人就迈不开腿儿,走不动道儿了,骨头就酥了,人也就化了,融化在了那酒里。吴志强还特大男子主义,在家里那绝对是说一不二,他说煤是白的它还就黑不了,雅丽得无条件地服从。就这样,还常常找雅丽的茬儿,对雅丽非打即骂,甚至拳打脚踢。雅丽的眼窝就老是乌青着,那正是吴志强拳头的印证,身上的伤,旧伤不去,又添新伤,新伤摞旧伤,即使雅丽有孕在身,吴志强的手也丝毫不留情面。吴志强整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不劳而食,一分钱不挣,家里一应开销也都是雅丽在维持。
雅丽的个头低矮,也就一米五出头儿吧,打眼看去,就是一个短粗,吴志强很鄙视了,说:“不就是一个罐头盒嘛。”不过,她不是肥胖,只是骨头架子粗大了些,尤其那俩胯有点儿过于宽大了;臀部呢,像扣上了两只小盆子;一条腿天生还有点儿残疾。被吴志强娶到家,蜜月还没过完,吴志强就嫌厌她了,一看见她就下意识地摇头、蹙眉、叹气,这女人是丝毫也没有身材可言的呀!但是,雅丽家里、地里都做得,又舍得下力气,很能吃苦耐劳,缝纫机踩得贼溜。雅丽的一张脸也很是一般,但是,那双眼睛显然是一双美目,任谁见了,都断不会否认这一点儿的,那眼眸像黑葡萄浸在秋水中,那样的澄澈、晶莹,闪动着一种很不同凡响的灵气,你不禁在心里就认定了:这一定是个十分聪慧的姑娘。事实正是如此。雅丽未出阁在娘家时就是一个十里八乡小有名气的裁缝,是在家里开有裁缝铺的,有女儿要出嫁的人家,都以聘请到雅丽为姑娘做嫁妆而荣幸。在剪裁、制衣方面,雅丽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异禀。母亲对于做女红是有那么一手的,也只是给家人裁衣、制衣罢了,左不过,邻里有人求了,给邻里裁剪一下。母亲裁剪衣服的时候,雅丽就在旁边静静地观看,雅丽一看就懂,一学就会。对此,两个姐姐惊叹不已,甘拜下风。二姐不知在哪儿弄来了一本有关服装剪裁的书,薄薄的一本儿,书页业已泛黄,也卷页了。雅丽如获至宝,细心研读。凭借这本书,雅丽很快就掌握了各种衣服的剪裁,大人的、孩子的、老人的,中山装、西服、裤子、衬衫、裙子……没有她不会的,经她的手制作的衣服又都是那样的合体。雅丽还常常独创,特别是在做女孩子的衬衫或裙子时,总有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别出心裁,使人眼睛一亮,惊喜连连。两个姐姐更是赞叹不已,认为这个小妹古灵精怪,天生就是做裁缝的料。刚开始,雅丽也只是给家人裁裁做做,接下来就有街坊邻居拿着布块儿冲着雅丽找上门来了,你来、我来、她来……大家口口相传,于是雅丽的名声就远播了。
吴志强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婚后,雅丽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木已成舟,能怎么办呢?日子还得过呀。指望他是绝对指望不上的,自己再不想办法挣钱,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于是,雅丽拾起了自己的手艺,重操旧业,在家里开了个小小的缝纫铺,给村民们制作衣服,多多少少也能赚那么几个小钱,不然的话,那是连称盐买醋的钱都不会有的。可就是这点儿钱也被吴志强给惦上了,他没钱花了,就向雅丽要,雅丽不给,那你就吃拳头罢。雅丽千辛万苦所挣的那点儿钱几乎都被吴志强给搜刮去抽烟喝酒了。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他,吴志强,也算个人?算个男人?这样的男人竟然还在人世间存在着!单纯、善良的雅丽想不通,困惑、茫然、愤懑、伤心,自己这是有多么的不幸啊,竟偏偏碰上了如此禽兽不如的男人!雅丽又痛苦地寻思:自己这是什么命啊!是前世欠他的?或者前世自己造了什么孽,老天特意在今生来惩罚自己的?在苦厄中苦苦挣扎煎熬的雅丽,夜深人静,辗转难眠,胡思乱想,有时,她真是死的心都有,一了百了,岂不痛快?可是肚子里还有个小生命,它正在欣欣然地生长发育着呢,她怎能扼杀它呢?她又暗自思忖:待这小宝贝出世,那浪子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也许会回头呢。总在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时,雅丽的心中就又升起了一线希望。
其实,吴志强对雅丽是压根就没看上,对于雅丽的形象,那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满意。但是,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生长在这样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家徒四壁,自己又无一技之长,哪个女子会看上自己!更何况,现在农村里女子又这样的少!怎样叫人惊心的男女比例失衡啊!这村村寨寨,你去走走看看,哪哪儿不是一群一拨儿的老光棍儿、小光棍儿,闺女们不知道都到哪儿去了,在她娘的肚子里还没生出来吗?不,在她娘的肚子里也找不到影儿!都生男,都竞相生男,谁还乐意生女?他娘的都是重男轻女惹的祸!恨起来、恼起来、躁起来,吴志强就骂。有人来给吴志强提亲,吴志强的心就先开始唱上了,听那名字:雅丽,该是个美女吧,至少长得也该差不多。可是,等见了人,吴志强的心就凉了一多半儿,“这也是个女人?”他睥睨着一双眼看面前的女子,心里就叫起了苦、叫起了冤,白天黑夜,自己梦里的女人,哪个不窈窕、不貌美如花、不柔情似水?这落差也忒大了!还叫个“雅丽”,嘁!这么漂亮的名字,一个丑八怪也配!也太名不符实了!简直南辕北辙!简直是胡说八道、糊弄鬼哩,根本就是对这一名号的糟蹋与大不敬!失落、沮丧、气馁、怅惘,最终不得不认清现实、面对现实,自己又是个什么东西!饿极了的人,谁还会挑粮饭?管它黑馍白馍,先吃下肚子里去抗抗饿虫再说。好懒是个女人,先沾沾女人的边儿、闻闻女人的气儿、尝尝女人的滋味再说。不是说关了灯天下女人都一个样吗?你想她是谁她就会是谁,乘上想象的翅膀,丑八怪也会瞬间变成你所渴慕的大明星美女、变成嫦娥、变成七仙女……哎——,二狗子的媳妇也不错啊,咋就长得那么顺眼,那小腰儿、那脸蛋,啧啧,让人的心跟羽毛撩拨着一样,怪痒痒的。这小子他娘的真是走了狗屎运,艳福还不浅哩。二狗子,大名吴占军,跟吴志强是同宗同族的堂兄弟,两人同一年出生,只不过吴占军大了两个多月,占去了哥哥的位置,不用说,两人是一拨长起来的。吴占军两个月前才娶了媳妇。人家吴占军肯干啊!哪像他吴志强吊儿郎当、不正干,懒汉二流子一个?人吴占军,农忙时,在地里忙,农闲时,就四处揽活儿,也进城务工,手脚不闲,全靠了自己,家里的三间大瓦房早盖起来了,还挣下了一应家具、家电什么的。家有梧桐树,何愁没有凤凰来?可吴志强哪看到人家的勤劳与努力,只说人命好、运气旺。哀叹自己命运不济,放任自己像一抔烂泥一样烂着,只盼着时来运转,也娶回一个娇滴滴。
吴志强的思想龌龊又阴暗,撕掉他伪装的外衣,他分明就是兽类。可是,雅丽及雅丽的家人怎知道这些?他们生生的都被他给蒙骗了,不然的话,怎会把雅丽嫁给这样一个狗彘不若的家伙!伤在儿身,疼在母心。母亲若不是气不过,怎会说出这样痛心疾首的话来?——“早知如此,我自己的闺女,我哪怕把她捣捣碎糊墙缝儿,也断不会嫁给他!”
雅丽被吴志强如此的欺凌着,雅丽的娘家人怎会坐视不管!母亲、哥哥、两个姐姐,曾经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来到他们家中调停、息事宁人。开始,确实还是想捏合两个人的,眼看雅丽有了身孕,孩子还是跟着亲爹亲妈好,毕竟圆圆乎乎一个家。这人嘛,只要知道错,改了就好。吴志强呢?还真有他的!他可真称得上是“一条龙”!最是能大会小,每一次,都跪在岳母大人及哥哥姐姐们面前,一口一个妈、哥、姐地叫,一把鼻涕一把泪,自己扇自己耳光,说自己不是人,枉披了一张人皮,指天指地发誓赌咒,一定会痛改前非、浪子回头;如果不改,将天打五雷轰,将不得好死,即便真是死了,也死无葬身之地;还说什么,如若不改的话,就砍了自己的手,卸了自己的胳膊,打断自己的腿,任凭岳母大人、哥哥姐姐们发落,咋解气咋来。他巧舌如簧,巧言令色,直说得天花乱坠。吴志强的优势就在这一张嘴上了。又匍匐到雅丽面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求得雅丽的谅解。雅丽心软。结果,刘家人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他。可他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辙,冥顽不化,恶习不改,甚至变本加厉,愈演愈烈;而每一次,不要说砍胳膊断腿了,都全须全尾、毫发无损、囫囫囵囵一个人。雅丽的母亲终究算是看透了,老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狗改不了吃屎。欺人太甚!最终,她老人家咬了牙印:离!这婚离定了!吴志强这下慌了,他怎能离婚呢?离了,谁给他洗衣做饭?谁给他下地种田?谁给他挣钱花?离了,眼见的,他连女人毛儿也娶不到了。吴志强坚决不离!但刘家态度也一样强硬。他看大势已去,就变了一副嘴脸,拿孩子做筹码——那时女儿已出生,说女儿必须归自己,她刘雅丽每月拿抚养费三千元。他这是狮子大张口了,三千元!这不只是要养活女儿,还要养活他自己吧。打听打听进城打工人员,看看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也就千儿八百吧。对于吴志强的无理要求,刘家人嗤之以鼻,他们的态度:不仅要离婚,还要带走孩子,并要定了女儿的抚养权。有这样的爹,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境况!还不被折磨死?即使苦苦熬煎长大成人,前有车后有辙,会长成什么样的人!那还不是灰了孩子的一生!雅丽说了,她会独自抚养女儿的,他吴志强的抚养费她丁点儿不稀罕。双方僵持不下,闹到了乡镇法庭。
庭长是个女的,姓李,四十七八岁的样子,胖胖的,整日笑呵呵的,朴素、大方,没有架子,很是亲民、和善、接地气,喜欢人称她“李大姐”,而不是“李庭长”。李庭长不仅十分的古道热肠,办起事来,却非常的果决干练,毅然决然,巾帼一点儿都不输须眉,人送雅称“铁娘子”。她最听不得世间不公平之事,最见不得恶贯满盈、却又无法无天之人。闻悉雅丽的遭遇,她气得发指,义愤填膺,当即表态:一定伸张正义,为雅丽主持公道。在李庭长的主导下,法庭经过走访调查,断定刘家所言没有半点虚假。很快,刘雅丽的离婚起诉案就被开庭审判了。毋庸置疑,雅丽胜诉,女儿判给了自己,夺回了女儿的抚养权。至此,雅丽才算是完全逃离了那暗无天日的婚姻的藩篱,彻底摆脱了吴志强的魔掌,也挣脱了心灵与精神上的桎梏。走出法庭,雅丽抬头看天,只见晴空万里,无边无垠,白云袅袅,云卷云舒,自由自在,雅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三
雅丽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为了女儿,她决定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她执意要从这大山里走出去,进城务工,独闯天下。母亲的担心与阻挠,在雅丽坚定的意志面前是怎样的羸弱,母亲只好收手,屡次三番叮嘱雅丽,在外边时时处处都要多加小心,多张一个心眼,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这孩子生性敦厚……”说来说去,母亲还是放心不下。
怀揣着家人凑的五百元现金,雅丽独自一人来到距家六七十公里远的县城。这之前,雅丽还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顶多去过十几里外的镇上。乍一到县城,雅丽直觉人多、车多,哪哪儿都是人、哪哪儿都是车,楼房高且多,她就找不到南北了,她觉得自己活像一条小溪的小鱼儿懵里懵懂游进了大海里。人生地疏,两眼一抹黑,一时间,她心里还真是有点儿慌乱。不过,雅丽很快稳住了自己,“断不能露怯的!”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于是,她清醒的大脑回来了,她知道应该先做什么了:要先找一家小旅馆把自己安顿下来,这旅馆得是既便宜又干净的那种,且是正经人家所开的旅馆,这一点儿尤其重要。之后,再慢慢找工作、再租个小房子。打定主意,雅丽就开始顺着街道走,边走边仔细看街道两旁店铺招牌上的字,她东走西走南走北走,胡乱地走,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条街,打探了多少家小旅馆,两条腿似乎走细了,两个脚底板好像磨出茧子来了,在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就在一条背街上,合她心意的旅馆还真是让她给找到了!老板娘,年纪轻轻的,雅丽断定该是跟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大小吧,中等个头儿,瘦瘦的,面目和善,是让人很舒服的那种面相,说话轻言细语,透着诚意与亲善。雅丽一直悬着的心落地了。不禁在心里又默默地感谢起上苍来了。雅丽相信:懂得感恩的人定会有福报。
就是在这位老板娘的帮助下,雅丽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并在距工作地点不远的地方,租到了一间十分相宜的小房子。什么工作呢?就是在饭店里打杂。饭店是这旅店老板娘的姐姐开的,因其肥胖又随和,而被人亲切、诙谐地称为“肥肥老板娘”。姊妹俩长得可真像,只是姐姐比妹妹胖大了几号罢了,如果说妹妹是才制作好的馒头胚的话,那么姐姐就是出笼的宣腾腾的大白馒头。雅丽很为自己这个再贴切不过的比喻而得意,心里也就笑了。这肥肥老板娘白白胖胖的,不愧是开饭店出身,也充分彰显了这饭店油水的充足。一张满月似的脸上,却是小鼻子、小眼、小嘴巴,那嘴巴鲜红鲜红的,不用说是口红所致;两条眉毛纹得又细又长,像了柳叶,倒是这脸上最好看的部件儿。说话高声大嗓的,给人以豪爽大气、大大咧咧、断不拘泥于小节的感觉;也热热络络的,热情四溢,整个人似乎都热气腾腾的。雅丽见了心下欢喜,心想:这样的人心肠应该不错的,应该好相处。
饭店的店面不大,也就两间门面房,店堂里挤挤挨挨很是紧凑地摆置着八九张四人座的餐桌,另加两个小包间。雅丽了解到,这饭店也有十多年的历史了,在这小县城里也打出了一定的名气,提起“李小四儿烩面”,知道的人还真不少,大家都好着她家这一口儿呢。饭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肥肥老板娘以她丈夫的名字命名的,她丈夫弟兄四个、排行老四,名字就叫个“李小四儿”来着。老板娘觉着,这名字普通、家常、透着朴素劲儿、且好记,恰恰暗合了她理想中的烩面馆的意蕴。饭店除了主打烩面,还有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凉菜,都在玻璃柜台里摆置着售卖,供食客们挑选拼盘;柜台旁边稳稳杵着几个深深的大白色铝桶,里边分别盛着各种卤肉:鸡、鱼、羊肉、牛肉什么的,还有一个大铝盆子,盛的是豆腐皮、豆腐干、豆腐块儿的卤制品,均是深褐的色泽,油汪汪的,看一看,你的馋虫就会被勾出来,更何况,还有那浓郁的极其诱人的香气直扑脑门、直袭嗅觉呢。吃烩面,搭配着这些凉菜、热吃,那才叫个“有滋有味”,那才过瘾、舒爽。开饭店,拼的是什么?就是味美!李小四儿烩面,有它的独到之处,面筋道爽滑、牛肉烂熟,尤其那汤,滋味奇佳,不咸不淡,恰如其分,浓郁、温润、绵长、令人回味无穷,吃下肚去,你会觉得五脏六腑都是滋润、舒畅、熨帖的。有人开车大老远来,单单就是为了这样一碗烩面。李小四儿烩面在县城里是有一定的拥趸的,所以,生意就红火、就兴隆。每到饭辰,总是顾客盈门。可是,因为店面小,坐不下,不得不分拨儿就餐,一拨走了,又来一拨,一拨一拨的,络绎不绝。往往,上午十一点,就有人进得店来要烩面吃了,一直到下午三四点,还有客人在吃中午餐。晚上呢,更是没个准儿。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五点不到,就有人在店里大快朵颐了,哩哩啦啦,到夜里十一二点打烊是常有的事。只要有客人在,服务人员就不能下班。
店里的服务员都是由老板娘一手挑就的。体魄雄厚的老板娘,不仅仅是脑满肠肥,显然也是有一定的经营餐馆的头脑的。光鲜靓丽的妙龄女郎,她断不要的,花瓶、花架子、华而不实,会给人一种招摇撞骗之感,——在这里会不会被坑了、被骗了、被宰上一刀?她挑选的则是清一色的三四十岁的大嫂、大妈们,家常的随意的穿着,不刻意的修饰、打扮,基本上是素面示人,但一定得干净整洁。搭眼一看,朴实无华、淳朴可亲、实实在在、诚意满满。由这些大嫂、大妈们营造的小店氛围,温情、温馨、温暖,洋溢着一种可亲的世俗的生活气息,浓浓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有回到家中的感觉,不禁轻松、安适、自在,心中再无挂碍,也再没有要提防什么的小心思了,意落心安。如此,看到美食,食欲怎有不大振之理?胃口怎会不大大地打开呢?事实证明,老板娘是正确的。老板李小四儿不得不承认,老板娘比自己就是计高一筹。当初,在选什么样的服务员问题上,两人曾发生过激烈争执,按他的意思,应起用鲜花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幸亏,老婆大人手段更加强硬,态度更加坚决,断然否定了自己的提议,坚持她自己的观点、理念,力主打造“接地气、亲民、大众化”的小饭馆。不然……他早已就对老板娘刮目相看了。
饭店的服务员一般都是有定数的,尤其小饭店,服务员,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就得多开一份工资。小商小贩最是精明,这样的傻事他们是断不会做的。但是,如果少了一个人呢?那就像一台机器,少了一颗螺丝钉一样,运转起来总不大顺畅,磕磕绊绊的。雅丽找工作时,适逢“李小四儿烩面馆”缺人手。有个大姐,其老母突发脑溢血住院治疗,她不得不辞工回去照顾老母。在旅店老板娘的引荐下,雅丽正好顶了她的缺。肥肥老板娘一见雅丽,“忒儿”就笑了,她暗自高兴:雅丽的气韵跟她饭店的风格、气息、宗旨、底蕴太吻合了,遂喜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一看就是个实诚人。”当即拍板录用雅丽。
在饭店里打过杂、帮过工的人都知道,那活儿可绝对不是什么轻省活儿。雅丽每天上午八点钟一到得店来,就开始像陀螺一样旋转、旋转、再旋转……非饭点儿时,择菜、洗菜,准备各种食材,总有那么多的菜要择、要洗,似乎择也择不完,洗也洗不完,雅丽的手、手臂浸泡在水池里,好似泡肿胀了。到了饭点儿,递茶送水,端盘子端碗,殷勤服务;待客人用完餐走人,你须得仔细地清理污秽,拾掇餐桌,打扫地面,刷洗碗筷、盘子、碟子、酒盅、茶杯、茶碗,等等,客人所用的一应餐具。食客是那样的多,走的走,来的来,川流不息。你就得像织布的梭子一样来回穿梭,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走动。客人在,你就得在,不管夜里有多晚。除非你有特殊情况,跟老板娘请假,否则是不能擅自脱离工作岗位的。辛辛苦苦一天,深更半夜,雅丽披星戴月,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所租住的小房子走的时候,她往往觉得,她的两条腿像两根木桩子一样,腰疼得像断了似的,两条胳膊也沉重得抬不起来,肩膀胀痛,连脖颈都是疼痛的,头脑呢,一漾一漾的,迷迷糊糊,一团浆糊似的。但是,雅丽的内心深处是快乐的,精神是愉悦的。现在,她能自由而畅快地呼吸了,没有谁胆敢再控制她的人身自由了,她自己能给自己做主了。跟吴志强在一起的生活,雅丽觉得,那简直是非人的生活,地狱般的生活,除了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心理上她不知承受着怎样沉重的负累!日日里,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唯恐哪一句话说得不当,哪一点儿没做到位,会惹怒了吴志强,从而招致他魔鬼般的毒手。可是,即便自己再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都无法避免挨打受气的命运。雅丽终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欲加之罪,他吴志强何患无辞?
过去了,都过去了,雅丽甩甩头向前看,她看到了希望,她看到了自己正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既定目标走去。
雅丽的脚步矫健了,她要尽快回到她的出租屋去,好好睡一觉,明天自然是新的一天,新的太阳会光华灿烂地升起来,她还要元气满满地迎接新一天的生活呢。雅丽的内心充满了希望。
雅丽在这家饭店里一干就是两年,她,正是靠了自己的一双手,加上省吃俭用,终于挣得了一笔还算可以的资金。
四
雅丽在城里安身立命的手艺是修改衣服。
无论什么衣服,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西服、夹克衫、裤子、裙子;肥了、瘦了、大了、小了、长了、短了……没有她修不成、修不好的。雅丽的宗旨是:不满意,继续修,至到你满意为止。其实,雅丽总能一次就把衣服修改得让客户称心如意,称心如意的客户往往也心花怒放。衣服试穿在身,在镜前,前走走、后退退、侧身、转身、回眸,真是没的说!多么的合身儿,多么的熨帖啊!试衣的女子,眼睛就放光了,声音也亮堂了:“这不又是一件衣服了吗?还说要扔了呢,真是变废为宝!变腐朽为神奇啊!”有的女子嘴里说着诸如此类的话语,还竖起大拇指晃呀晃的。她们无不打心眼里认可雅丽、夸赞雅丽心灵手巧、赞美雅丽手艺高强。每当这个时候,雅丽就笑,那笑像轻柔的春风吹开一朵蔷薇花。有时,雅丽会不无感恩地说这么一两句:“这都是是上帝赐给的。咱们的老话不也说‘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嘛。”猛一听这话,不少人都会有那么一点儿吃惊的,怎么就“上帝”了呢?原来,雅丽是极其忠实的基督徒,每周日都要去这城里的一家教堂做礼拜的,雷打不动。雅丽原是有信仰的人啊!雅丽的话不多,总是默默地在缝纫机旁忙碌着,脸上是柔柔的、暖暖的表情,眼中是纯净的、温软的光泽,一个怎样淳朴、真诚、和善、平实、柔婉的人啊!你的心不由得就柔软了。兰茹姨第一次见雅丽,一颗心就像一泓春水一样,柔软、还是柔软、柔软无边。不知怎么,她就是怜惜并心疼眼前的这个女子。“兰茹姨”是雅丽对兰茹的称呼。
裁衣制衣本是雅丽的看家本领、拿手好戏。但是,雅丽是个心思缜密、有一定头脑的人,绝不打无准备之仗,手中就只有这么一点儿资金,赔不起。在经过认真的市场调查分析之后,她发现,这城里裁缝铺子还真不少,且都有一定的规模,都是不仅为人裁制衣服,还进有大量的布料,供顾客们挑选。开这样的一个铺子,没有一笔可观的本钱是断然不行的。她深知,自己是无法从中再分一杯羹的。让她欣喜的是,她遂又发现,修改衣服的铺子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铺子不需要多少本钱,出售的就是一个手艺,这倒符合自己的情形。雅丽一时忻悦万分,她似乎看到了一条洒满阳光的平坦大道在她脚下延伸、延伸、延伸……雅丽打定了主意。接下来便是租门面房。
雅丽最终在不太繁华的街上看中了一门面房,并租了下来,开了属于自己的店铺,名字就叫“雅丽改衣”。如果有“大街、小胡同”之说的话,这样的街道也就是介于之间吧,索性称其为“中街”也实为恰当。这里不像市中心的大街,日日都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也不似小胡同那样的幽静,有点儿寥落了,如果单是居住、生活,小胡同倒是不错的选择。这做生意嘛,还是得有点儿人气的呀。雅丽是有眼光的,雅丽也量力而行。这“中街”也是有一定的人流量的,街面也宽宽展展的,来来去去跑动着车辆。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从早到晚也有为数不少的人影闪动,南来北往的,也不知都是去干什么的。不管怎样,他们也营造了这里闹闹儿的气氛。雅丽看到了,雅丽觉得在这样的街道上做生意还是很不错的,最重要的是符合自己的情况。雅丽相信自己的手艺,她想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她要让自己的手艺说话,用自己的手艺挣得客户,把新客户变成老客户,客户们口口相传,老客户再拉来新客户,新客户又变成老客户……雅丽告诫自己,一定要以诚待人,要价绝对得公平合理,绝不可有丁点儿的贪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只管捧出一颗真心来,就不怕换不来人们的真情!她永远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
这里最大的优势是:门面房租金比较低廉。这也正是雅丽所考虑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雅丽两年来在饭店打工积攒的钱是非常有限的。门面房不大,也就一间,入深倒是深了些。雅丽很满意。雅丽是一个很好的空间利用者。乘坐过火车卧铺的人,想必会感佩设计师的匠心独运的。猛一进到卧铺的小房间里,你不禁会感到逼仄、压抑,“这么小的空间啊!”你不由得想,遂顾虑重重。但是,很快你就感到了舒适,丝毫没有被束缚了的感觉,方方面面、角角落落,高低长短宽窄都是那样的恰到好处,那样的充满人性化,不浪费一丝一毫,又让人宽宽展展、舒舒服服,这空间真可谓被最大限度、最优化地利用了。你会想起这一切的幕后的那些设计师,一种敬意与感激之情在心底不由人的就潜滋暗长了。雅丽就是一个挺难得的空间规划师。她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租来的这间门面房的空间。门面房在街道的西边,紫气东来,有着很好的寓意。房子由从中间拉开的两扇布挡子被隔成了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店面,布置得有条不紊,朗朗利利,东西多,空间小,可并不让人有芜杂纷乱之感。那裁衣案板,有半个床板大,靠南墙放着,四平八稳的;缝纫机、锁边机各一台,皆在最适宜的位置上;试衣镜在北墙靠近门口的地方挂着,这里光线好。修改好的衣服,分门别类,都高高地吊了起来,上衣是上衣、裤子是裤子、裙子是裙子,不仅整整齐齐,也一目了然。雅丽是一个很细心的女子。取衣杆,靠南墙杵着,在缝纫机的近旁,随用随取。这店里还有两个高一点的独凳,和两三把小靠背椅子,都是塑胶的,色彩不一,五颜六色的,使店面显得活活泼泼、生趣盎然。值得一提的是:每张凳子上都很贴心地覆着一只小巧可爱的手工制作的棉垫子,显然是出自雅丽之手,这些棉垫子纯粹是废物利用,是雅丽拆掉小了女儿无法穿的旧衣服、旧棉衣棉裤制作而成的,以便大家坐着舒适而不硌得慌。在这店面里,雅丽的细心、用心、暖心处处可见。
店里的这些个凳子,常常有女子坐在其上,她们大都是来修改衣服的,她们的手并没闲着。她们看雅丽实在是忙,忙不过来,主动请缨,给雅丽搭把手,帮着拆自己带来的欲修改的衣服,这样,雅丽就只管修改了,该放的放、该收的收、该加宽的加宽,雅丽的工作量至少减少了四分之一。她们拆着衣服,雅丽踩着缝纫机,彼此很轻松很随意地扯着闲篇,异常奇妙地,缝纫机“嗒嗒嗒嗒”的声响成了十分悦耳的背景音,让人心安、欢喜。有时,她们不知说到了什么,都“咯咯咯咯咯”地欢笑,真是清脆,像晨风中风铃的声音,又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兰茹姨看到这样的画面,总是情不自禁的就会感慨万千,她觉得,这无疑是人世间最美的场景之一,多么的温馨、多么的亲睦、多么的安谧、又是多么的祥和呀!在这安谧与祥和中,自有一种独特的浓浓的人间温情在涌动、在弥漫、在四下流淌、在缭绕不去。兰茹姨也常常是这些女子中的一个,她拿来修改的衣服也经常是由她自己动手拆的。对这一切,雅丽总是感激不尽,嘴里虽说不出什么多么动人的感激的话语,却更加用心、更加认真地做活儿,她对大家的回报就是尽最大努力把活计做到尽善尽美。
店铺的后半部分,是雅丽跟女儿的生活起居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雅丽用布帘子隔出了几个小区域。小小的厨房,锅碗瓢盆、煤气灶、切菜砧板、擀面板、擀面杖、油盐酱醋……应有尽有。自己一个人啥都好说,这有女儿在身边了呀,生活就不能有半点儿含糊。无论多忙,到了该做饭的时候,雅丽都会毫不犹豫地停下手头的活儿,精心为女儿准备可口又营养的饭菜。她的话,女儿正在长身体呢,亏欠不得的。卧房自然也不大,靠墙摆置了一张半大不小的床,足够雅丽跟女儿夜间安寝之用;白天,这里则是来修改衣服的女子们试穿衣服的地方。雅丽特别重视女儿的学习。后窗那儿,亮堂又通风,雅丽专门在这儿给女儿留下了一隅学习的空间,窗下设置了桌椅,椅子上也缚有厚厚的棉垫子,女儿放学后可以不受干扰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读书学习、做作业。雅丽发誓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人,供女儿上大学,使女儿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让雅丽欣慰的是:女儿学习不错,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呢。班主任及任课老师无不夸她聪明伶俐,勤奋好学,懂事,有礼貌,小小的一个人儿却很有理想。女儿长得也漂亮,根本不像自己,九岁的女孩子,高高的个子——比同龄的女孩子要高出半个头呢,一张脸还十分俊美,像谁呢?像她的两个姨母、也像她外婆,女儿长大了定是一个大美女。一个女孩子,有美貌也有才华,还会没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展望未来,雅丽对女儿寄予了一个母亲最是殷切的期望。眼下,她看女儿,越看越高兴,看也看不够,那眼神儿密密地编制着浓浓的母爱的网,实实地把女儿笼罩在其中了。女儿是雅丽的一切,是雅丽的命根子。
五
兰茹姨就非常认可雅丽的手艺。自从知道了有“雅丽改衣”这么个铺子,见识了雅丽的手艺,也认识了雅丽,只要有衣服要修改,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雅丽,“雅丽改衣”是她不二的选择。她也是着实喜欢着“雅丽改衣”铺子里的那种氛围的。无论外边的世界怎样的喧嚣、纷乱、芜杂、红尘滚滚、车水马龙,这里永远是宁馨、平和、朴素与安静的。这里的时光似乎也慢下了脚步,时光迈着猫步,轻轻缓缓,似水一样柔软、温润,如云一般轻盈、飘逸,让人的一颗心,顿然也风平浪静、海晏河清、云淡风轻。
兰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拿她一个同事小姐妹的话说:“就像一株兰花。”深山幽谷,蓝天白云,清澈的阳光,兰花静静地绽放,静静地散发着独特的馨香,静静地美好着。兰茹就是这样的!她内敛、低调、韬光养晦、不事张扬,而胸中却有丘壑。她是做教师工作的,在教学一线一干就是大半辈子,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为高校输送了一批又一批优秀学子。整日忙忙碌碌,呕心沥血,却不计名不图利,登上讲台,眼中只有学生,心中唯有做教师的职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这是教师的写照,更是兰茹的摹写。她本是个喜静之人,她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个文学情结,隐藏着一个文学梦想。静静地看书,静静地阅读自己喜欢的小说、优美的散文、绝妙的诗歌,之于她,不啻为人间一大快事。老实说,读书往往也是她逃避现实俗世的妙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摩擦、就有矛盾与冲突、就有纷争、就有是是非非、就有来来往往、就有名与利的争夺、就有……兰茹厌烦这一切,她只想图个清静,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然后,清风明月,一杯清茶,一本书。书,多么的好!多么的纯净、透明、单纯、与真诚!沉浸在书里,与书里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任你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任你的思想在金色的文学天宇里随意飞翔……你大口大口地汲取着文学的琼浆玉液,一时间,俗世的那一切乌七八糟的人与事还算得了什么!都早已被你抛到了九霄云外。文学正是兰茹的精神家园,是兰茹心魂的归属之地。对兰茹来说,读书就是一个绮丽而美好的疗愈过程。兰茹惊奇地发现:造访“雅丽改衣”铺子,之于她,似乎跟她的阅读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呢。
往往是这样,兰茹一走进“雅丽改衣”小铺子,就倍感轻松。“这真是一个闹中取静的所在啊!”她总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说。雅丽安安然然地踩着缝纫机,缝纫机轻轻的“咔嗒咔嗒咔嗒”的声响在室内缭绕,让人直觉时光悠悠,岁月的安稳与静好。这个时候,兰茹姨总想起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雅丽可不就是那个“心远地自偏”的人?雅丽有自己的目标与志向,有自己的生活内容,有自己的活儿干,日子满满当当,雅丽是笃定的,一颗心也是强大与坚韧的。说来奇怪,在这店里,兰茹还会深切感受到一种旷远,触摸到一种清幽的境界,正如陶渊明在诗中所描写的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多么纯净、安然、闲适、空旷而美好的意境啊!于是,她自己的一颗心也就旷达起来了。
兰茹还就喜欢了造访“雅丽改衣”铺子。
兰茹也真正见识了雅丽修改衣服的手艺究竟怎样的高强,并实实地感佩着雅丽的为人。
兰茹第一次在“雅丽改衣”铺修改衣服时,雅丽就给她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那是修改一件春秋天上衣,是在网上购买的。看模特穿着是那样的漂亮、不俗、雅致,让人直觉不仅高端、大气、上档次,又透着一种低敛的奢华。兰茹一眼就相中了,看价格,有点儿小贵,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就下了订单。网上购买衣服,在兰茹看来,不亚于隔着布袋子买猫。精挑细选的模特、灯光打着、最佳的拍摄角度、模特优美的造型……这种种因素不知让衣服增辉多少呢!再者,衣料的质地,不用手亲自触摸,只是眼睛看,那是再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看不透彻、看不准的呀。网上购买衣物,在兰茹这儿,满意率也就十之一二吧。一次又一次的购物失败,使兰茹很长时间都害怕在网上购物了。可是,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入她的法眼了,她确实是太喜欢了!那些不悦的经历一股脑地就被她丢到了爪哇国。希望这次购物能给自己一个惊喜!兰茹想。下了订单,她心里就在隐隐期待了。衣服到了,兰茹是不敢打开包装的——每次都是这样,害怕失望啊。可还是让她大失所望了!她直觉上当受骗了。颜色也太灰暗了吧,老气横秋的!质地也非常一般,衣服上身,这哪儿还有腰身、哪儿有款型啊!松松垮垮,又肥又大,前襟也忒长了,哪哪儿都不合适!就这,事先兰茹依照自己的高矮胖瘦,跟客服还好一阵沟通呢,最终采纳了客服的建议。这也出入太大了吧!兰茹一向穿戴得体,不一定衣服有多么的考究、昂贵、上档次,料子有多么的好,只是剪裁一定得合身儿!再者,衣服的色泽、款式也必得跟自己的年龄、身份相符合。教师嘛,就应该朴素、大方,除此,兰茹还极其看重“雅致”这一品质。她就总给人一种优雅的印象。在学校里,她是大家公认的“讲究人”。“这可怎么穿!”眼前的衣服让她心里添堵,一颗心沉沉郁郁……退货?懒得麻烦!买买退退,还不是自找麻烦?突然,灵光一闪:修一修吧,好歹是件衣服,替换着穿也好。
这衣服经了雅丽的手修改,真是重塑了金身,大放光彩!兰茹身材本来就不错,衣服穿在身上,是那样的妥帖,腰儿收得恰到好处,衣服不胖不瘦,不长不短,刚刚好。兰茹看到试衣镜里的自己,不仅吃了一惊,眼睛也那么一亮,真是太合身儿了!不禁暗自感叹:雅丽这女子还真是有两下子的呀!“雅丽改衣”,嗯——这女子应该是叫雅丽吧?兰茹猜测。没错,雅丽正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店。心下欢喜:幸亏是要她来修了!记得,那天来修改衣服,雅丽也只是目测了一下,根本没用尺子量。她让她换上这件要修改的衣服,以便她看看是哪儿的问题,然后,用手在腰身那个部位扯了衣服几下,便说:“行了,换下来吧,四天后来取。”兰茹还直担心呢,这就可以了?能不能修好啊?现在看来,那担心是多么的多余!这衣服简直修得太好了!人家说四天修好,果真是四天呢!这也是让兰茹满意的。现在做小生意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说话不算话呢,前头说着后头抹着。衣服颜色暗淡点儿,似乎也不成什么要紧的问题了,还正体现了“不露圭角”的意思呢。人使衣服立了起来,赋予了衣服以灵魂,衣服更是突显了人的美丽。当时,在店里的几个女子的眼睛也一同被点亮了,一时间,小店里尽是她们由衷的溢美之辞:“哎呀呀,这衣服多合身儿啊!”“可不是嘛,再合适不过了!”“真不错!”“可真漂亮啊!”又有女子说:“这衣服啊,全是贵在人穿。没看人家的身材有多好?啧啧……”她把嘴砸吧得很是响亮。人都是爱听好话的,这话,兰茹听了也未免开心,不由得笑着说:“还不是雅丽的手巧!多亏了雅丽啊!”这是她的真心话,回头,又不禁竖起大拇指打心眼里夸赞说:“高手!”女子们顿然醒悟似的,叽叽嘎嘎地笑着符合:“就是,就是,雅丽就是手巧!”雅丽就笑,踩着缝纫机,抿着嘴无声地笑,那笑在嘴角氤氲、在眼里荡漾、在面颊上回旋……是啊,让顾客满意,她比谁都开心啊!
其实,这次让雅丽修改衣服,完全是误打误撞的结果,想不到结局竟这样的美满。听同事说,这条街有修改衣服的店铺,兰茹就来了。发现有两家,相挨着,一摸一样的门面房,都是一间。她先进的是另一家,主要是顺势,从北边走来,就先走进了北边那一家。店铺里已经有几个女子了,闹哄哄的,兰茹直觉逼仄、拥挤、与不适;案子上更是混乱不堪,一堆一堆的衣服,不知是修改好的、还是待修改的、或者是半成品,反正乱糟糟的交缠在一起。不用说,那个依着案子而立的女子就是这家店的店主了,她正在敷衍那些个女子们。她,年纪看来也不大,四十上下吧,中等偏低的个头儿,人生得浑圆,上下一通,鼓鼓囊囊,给人一种过于饱满的感觉,就像一枚鼓胀欲裂的豌豆荚。那张脸,也圆鼓鼓的,红喷喷的脸蛋子表明血脉很是旺盛,像极了一颗熟透的红苹果。不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兰茹进来,她抬头看,一双眼睛探照灯一样对着兰茹上上下下一阵扫射。那眼神儿让兰茹极不舒服,没有一丝热乎劲儿不说,透着一股子冷意,淡漠、淡然,兰茹直觉得,这女子对即将到来的这笔生意分明就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做生意怎能这样呢?兰茹心里很不爽。对她胡乱“扫射”了一通,那女人就收回了目光,又去应付那几个女子了,完全把她给凉在了那儿。还呆在这儿干啥?隔壁不是还有一家吗?到隔壁去看看。
一推开玻璃门,眼睛还没有适应室内的幽暗,就听到一个极其柔和十分亲切的声音传来:“来了。”那人便是后来她所认识的雅丽。这店里倒清幽安谧,清清爽爽,一样的店面,直觉这里似乎宽绰了许多,兰茹觉得自己整个人立马便松弛了下来。雅丽本来是正坐在缝纫机后踩着机子缝制衣服的,此时,手与脚都停了下来,抬眼看着她,那眼神立即就击中了兰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那是怎样的眼神儿啊!多么的纯净,山泉水一样,多么的温煦柔软,春天早晨的阳光似的,又是那样的诚恳、真挚、一是一二是二、黑是黑白是白!兰茹听到心中一个声音在说:“就她了!就在这儿修了!”结果是超出兰茹预期的完美,真是给兰茹了一个大大的惊喜。
这便是兰茹与雅丽的相遇,到后来的相识、再到熟悉,兰茹是越来越喜欢雅丽这个女子了。对于雅丽,兰茹的内心深处还实实的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惜。
兰茹第二次跟雅丽打交道是修一条裤子,雅丽给她留下的印象愈加的美好。是这样的,天眼看要凉了,那个周末,兰茹整理衣橱,一眼就又看到了那条裤子,不禁把裤子拿出来看了又看,直感叹自己那时的腰有多细啊!真是盈盈一握。现在呢?这裤子的腰儿穿着早就紧了,拉链都有点儿难以拉住了。遂叹岁月的无情,却偏是谁也躲不过这无情啊,谁也抗拒不了时间!这原是一条兰茹三十几岁时穿的裤子,是毛料的,厚厚的,也柔软,直筒裤,肥肥的裤腿,是初冬套在半厚子毛裤外面穿的裤子。这裤子是在裁缝店量身定做的,当时,那价格还是有点儿贵的,不过裤子做得那叫一个合体,腰、胯、臀部,哪哪都妥帖,真是多一分肥了,而少一分又瘦了,不多不少刚刚好。穿在身上,站着,人是亭亭玉立的;走动起来,直显得飘飘逸逸仙人姿。女同事们见了没有不说这裤子做得好的。兰茹太喜欢这条裤子了!那几年这裤子也真为她出了力。兰茹直觉自己的腰简直是一夜变粗的,这裤子说穿不上就穿不上了,可她一直舍不得丢弃它,而是把它一直珍藏在衣橱里。此时,她手里摩挲着裤子,脑海里浮现出过去那美好而温馨的俗世生活的浪花,心里有甜蜜,也有“逝者如斯夫”的伤感的苦涩。忽然的心头一亮:也拿去改衣店修修怎么样呢?她脑海里跳出的便是“雅丽改衣”店。这衣料一点儿也不显旧呢。好的衣料就是经得住时光的洗礼与打磨呀。她要使这条裤子走出衣橱重见天日,使其再放光彩。主意已定,心下欢愉,衣橱暂停整理;再说,也没什么要紧,回来接着整理也不迟。说去就去,心中一个声音:“‘雅丽改衣’,我来了。” 兰茹有时就是这样,还跟年轻那会儿那样,说风就是雨,雷厉风行的。
兰茹骑电动车去。小巧的电车多方便啊!往往,由于堵车,大大小小的机动车辆排成了长龙,而电车却能像鱼儿一样见缝插针麻利地四处游弋。兰茹想的是快去快回,那店离家也不是很远,把衣服一放不就得了?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她压根没想到会吃闭门羹。兴冲冲地赶去,“雅丽改衣”却是铁将军把门,怎么那么寸啊!兰茹直觉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很是沮丧。那一家倒是开着门的,可兰茹不愿进,她还就相中了雅丽的手艺,相信雅丽是修这条裤子的最佳人选。悻悻然打道回府。决定改日再来。
翌日晚上,再去。满怀的热望,可一眼望过去,兰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雅丽改衣”依然是冷冷地锁着门!这是怎么一回事?该不会是生意寥落,雅丽不干了,关门了吧?再不然,因房租的问题,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换地方了?一忽儿,不由人的兰茹瞎琢磨起来。那一家却是开着门的,玻璃门内,灯光照得如白昼。那女人在着哩,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手里在拆着一件什么衣服。兰茹真没想到,修一条裤子竟这么麻烦,跑了一趟又一趟,看来,这裤子还是跟雅丽没有缘分。她不想再跑腾了。得,就这家了,就她了。心里想着,推门而入。
那女人仍是没有表情的表情,不冷不热,不温不火,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淡然地要兰茹换上所要修的裤子,以便她看看该如何修。兰茹按照她说的做了。她看了一眼,又冷又硬地说:“修不成!差得太多了!” 说着,就又低头拆那衣服去了。兰茹直觉,她那话不啻为一瓢冷水,一下子泼到了她热火的心头上,着急地脱口而出:“怎么就修不成了?有这么难吗?这难道不是专门修改衣服的店铺吗?”那女人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说:“要修,也能修,比较复杂,须得另外加布。”兰茹赶忙说:“那就加呗。”女人说:“费用自然贵,三十。” 三十元啊!这也太贵了!兰茹心里吃惊不小,她清楚,一般修一条裤子也就十元八元的;再不然,十五元;到天上了,二十元。这要得也太离谱了!这女人也够狠的了!兰茹不由得想,遂还价说:“二十。”那女人咬死,说:“三十。” 兰茹心里还在犹豫,这价格她还真是无法接受。可是,想想,如若修好了,就是一条裤子。三十元能买到一条裤子吗?笑话!于是,心一横,一咬牙,说:“三十,就三十。你可得修好喽。” 那女人很有把握地脆生生地说:“放心吧!”兰茹明显感到那女人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她心里一定在窃喜:“谈成了一笔不错的生意!”兰茹问:“啥时候来取裤子啊?”兰茹的话音还没落地,女人就忙不迭地说:“大后天。今天周一,就是周四,还这个时候来。”女人的声音也有了点儿温度,人也活泛了,也抬起了头,望着兰茹,眼神儿也晶晶地亮。
回去的路上,兰茹心里不由人的发闷,觉着自己就是“冤大头”一个,似乎生生被人宰了一刀,被人明目张胆地敲了一竹杠,人挖了坑,自己明知道那是个坑,却偏偏心甘情愿地往里跳。兰茹心里别提有多不爽气了!
周四——取裤子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兰茹喜欢晚上去跳广场舞,而她先生则是徒步行走健身。两人常常一起出门,再一道回家。就决定先绕道去取裤子,然后再去活动锻炼。敲定的事情,万无一失,板上钉钉,还会有什么变故吗?兰茹根本就没想那么多。穿上那天修裤子时穿的薄毛裤,外边罩了另外一条裤子,跳舞的裤子捎带着。当然要当场试穿所修的裤子呀,不合身儿的话,让再修。银子岂能白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试了裤子后,再换上跳舞的裤子去跳舞,两不误。
谁知,却大门紧锁!兰茹吃惊又气愤,红唇白牙,言之凿凿的承诺啊!“这人怎能这样啊!说出的话,如一股风儿,白说?竟这样的随随便便?如此的不守信用!太没素质了!”兰茹气得嚷嚷。生活中,兰茹是个很看重信用的人,既然答应人家了,就得兑现诺言,不然,趁早免开尊口。兰茹一向是这样的,就想着别人也会这样。先生说:“这样的小生意人,讲什么素质,又没什么可约束她。”想想也是。“你打电话问问,看她晚些时候回不回来,如果回来,你跳舞结束,咱们再来取。” 先生又说。他已在门头那大大的招牌的右下方发现了电话号码,一行小小的数字。先生遇事总是冷静且有头脑的,在自己生气时,他已在想办法解决问题了。对先生,兰茹不得不佩服!
一个电话打过去,正是那女人接的,语气干巴巴的生硬:“你谁呀?干啥?”兰茹也生硬地说:“三十元,修裤子的!” 又带着怒气说:“你咋回事啊?说好的今儿个来取裤子,却锁上了门!”那女人立即明白了是谁。看来,三十元修一条裤子的确出格,不然,她不会立刻就明白的。兰茹想。女人慌忙解释,听声音也温软了许多,说这几天活儿实在太多了,她确实赶不出来……兰茹本想怼回去,这取衣服的时间还不是你定的?知道赶不出来,你可以把时间说得长一点儿嘛,咋能这样呢!想想算了。听她最后非常恳切地说道:“明天吧,明天中午来取,一定修好!绝不会再让你空跑了!”还说什么呢?跟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计较的?
让兰茹很是遗憾的是:“雅丽改衣”却是开着门的,玻璃门内,白炽灯倾洒着柔和、澄澈的辉光,雪亮,雅丽正在那光影中忙碌着……兰茹不禁在心里感慨道:“这女子可真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辛勤的蜜蜂啊!”继而又想:“这裤子,要是在她那儿修该多好啊!”
次天中午,下班,兰茹绕道再去取裤子,心里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有把握。说得多中肯啊,还能再出什么幺蛾子?谁知事与愿违。
店铺门开着,那女人在,可是,裤子却没修!
天下竟有这样厚脸皮的人!兰茹气愤地想。这次真的是惊到了她!
气恼中的兰茹,难听的话便顺嘴秃噜,一句赶一句。那女人知道理亏,显而易见的心虚,理屈词穷,一张脸也不那么“冰块+铁板”又冷又硬了,浮出了不好意思的迹象。
兰茹越说越气,当她脱口而出“坑死人了!”的话时,那女人不服气也不乐意地瞧了兰茹一眼,争辩道:“看你说的,咋就坑死人了?不就没修裤子嘛。”这话之于兰茹,不外乎火上浇油,看来,她根本不认为不兑现诺言是件什么要紧的事情,稀松平常嘛,兰茹不再给她留情面了,历数她的不是,生生地把她给怼了回去:“还不坑人吗?你说昨天晚上让来取,来了,你的人影都不见了,干脆锁门了。又说今天中午叫过来取,你却是没修好!你忙,赶不出来活儿,那就趁早别说大话呀,时日往后延一延本没什么不可的,断不能这样害的人一趟又一趟地空跑!这也太没信誉了!”
那女人早已噤声,再也无话可说了。
兰茹当机立断,说:“算了,不修了!”
那女人一愣,遂给兰茹找她那条裤子。兰茹看她在一堆衣服里找来找去,竟没有;又转到另一处找,还是没有;再转一处……嘴里嘟嘟囔囔着:“放哪儿了,这是?放哪儿了?”两只手像两只鸡爪子刨食一样在衣服堆里扒挠着。
兰茹心下明白,她原是根本没把她的这条裤子的修改提上日程啊。不在她这儿修,正好!要价还死贵。兰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决断,心里一阵轻松舒爽。这几天心里都隐隐地硌硬、不舒服,不是被多要了那十块钱的事,十块钱实在不算什么,而是觉得窝囊得慌!那种被坑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不去:别人明火执仗地给你挖坑,你大睁着一双眼,却还是一味地往里跳……
这下好了,兰茹心里憋的那口气舒了出来。
终于找到了,那女人翻看裤子,发现已拆了一点儿,神色立马紧张,她递给兰茹看,说:“这可咋办?”
拆开就拆开吧,能有什么事?总是要修的。兰茹心里这样想着,嘴里撂下两个字,嘎嘣脆:“没事。”拿起裤子就走。出了她家的门,抬脚便拐进了一墙之隔的“雅丽改衣”。雅丽依然在忙,在踩缝纫机缝制衣服。兰茹每次看见雅丽,雅丽无一例外地都在忙着手中的活儿,兰茹就觉得,雅丽似乎不曾有休息的时间,铁打的人一样。
雅丽要价十五元,居然比隔壁那女人少了一半子!兰茹心里的话:“这也太便宜了!”不知怎么,一颗心就不落忍了,说:“是这样,雅丽,你也看到了,这裤子修起来有点儿繁琐啊,裤腰那儿差了一截儿,须另外加布的呀。”
雅丽笑了,说:“没事的,就十五块钱。” 又有点儿诙谐地笑着说:“您想我亏呀?不亏的,咱是有手艺的呀。”
兰茹也笑了,心里不禁唏嘘慨叹:怎样实诚的人才得以说出这样的话呀!——“不亏的,咱是有手艺的呀。”就听雅丽说了:“须得四五天时间呢,今天十七号,二十一号来取吧。”兰茹直觉雅丽的声音叮铃铃铃,脆生生的,如清泉叮咚,似银铃作响,听在耳朵里,是那样的悦耳。
二十一号,兰茹如约而至。裤子已修好了,也烫熨好了,正板板正正悬挂在那儿,就是近房顶处悬挂的那一排完工了的衣服那儿,静静地等候着它的主人的到来呢。雅丽看到她进来,在缝纫机后站起身,顺手拿起那根带有两个铁齿的专门用来取衣服的长长的竹竿,在那一排衣服里,很准确地就找到了她的那条裤子,取下来,欢喜地递给兰茹,亲热地说道:“姨,您试试看。”
又是一个大大的“合身儿”!
兰茹这时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咳,这裤子修的……一路走来,那叫一个一波三折,折腾来折腾去,最终,还不是经了雅丽的手完成了如此的华丽转身?真是变腐朽为神奇,变腐朽为神奇呀!兰茹别提有多开心了,内心深处并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在萌动、升起、弥漫……
想起隔壁那女人、那张冷冰冰的脸,兰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人与人的差距咋就这样的大呀!
不用说,对雅丽,兰茹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对眼前的这个女子那是越发的喜欢了,不仅佩服她的手艺,也实实地敬佩她的为人。手艺高、要价合理、绝无利欲熏心、厚道、真诚、朴实无华,实在是世间一个少有的美丽的奇女子啊!
“唉——,雅丽呀、雅丽……”
在回家的路上,兰茹满脑子都是雅丽,不禁深情地为雅丽祝福起来:祝雅丽在追梦的路上脚步越来越稳妥、越来越铿锵!祝雅丽脚下的路越走越宽阔!祝雅丽心想事成!祝雅丽生活幸福快乐!
六
就这样,雅丽凭借自己的手艺,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儿,雅丽正稳稳妥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雅丽是有希望的呀,雅丽的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