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的带襟黑色粗布衫,肥肥的黑色粗布裤子,扎着裤脚,小脚,黑色的尖口粗布鞋,脑后一个黑色网套网着一个圆圆的发髻。这是那个年代老婆婆们的一贯穿着打扮。小脚老太就是这样的。
小脚老太辈份很高,我们小孩子都叫她老太太。大人们说,她没房子住,是借助在我们这个院子里的。她所借助的那间房子属于我家邻居的,邻居家所住的房屋跟我们家共用一堵山墙,坐北朝南,向阳,冬天,阳光充足,屋子里亮堂又暖和,夏天又是阴凉清爽的,是大人们眼中的好房子。这是后院,一个东西狭长的院子,就我们两家,加上小脚老太,就是三户人家了。还有前院、中院。三个院子由两个很雅致的月亮门相衔接,地面是古朴的青砖铺就,很有年代感。整个院落居住有十多户人家,同宗同族。
小脚老太租住的房子很是狭小、低矮,本是邻居家的杂物间儿,是依着南面中院那座楼屋的山墙搭建的,门儿朝北,南屋,背阴,终年一缕阳光都漏不进去,还没有窗户,大白天里面黑乎乎的,半天眼睛才能适应那黑暗,看清了,则一览无余,再简陋不过了!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旧的木质桌子,一个砖头块儿黄泥砌就的土灶台,一个半大水缸,一个小小的擀面板儿,连一只小凳子也看不见。老太太吃饭就坐在床沿上,平时歇息也坐在床沿上。房子西墙的另一面就是邻居家的茅厕,也就是,邻居家的茅厕是借助了这面西墙的。其实,这小房子就是建在邻居家的茅厕口上的。
小脚老太却活得很是精神。她虽然独自一人生活,可生活过得似乎非常的有滋有味。印象中,她很爱笑,清晨、黄昏,院子里时不时就会响起她那很有特色的爽朗的笑声。
我们这儿是个大镇子,镇政府所在地,双日一集,十里八村的村民们纷纷来此做买卖,时令的水果蔬菜自然是主角,小吃摊子,包子油馍胡辣汤,热气袅袅,香气氤氲……集市往往中午就散了。庙会也多,规模比集市盛大多了,从早到晚,镇子里都热闹非凡,庙会上人们更是熙来攘往、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商品最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大人孩子一张张笑脸如花开。庙会时还常常请大戏。镇子外河边是一片开阔地,戏台高筑,露天剧场敞亮通透,河岸上杨树、柳树郁郁葱葱,投下浓浓的绿荫,河水也送来丝丝缕缕的清凉。本县剧团在我们当地老百姓心目中那就是戏剧界的天花板了,“请来的是县剧团啊!”人们相互说着,那惊喜、那兴奋、那激动,我真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形容。县剧团一唱就是三天,提前一天就开始唱了,白天唱,晚上唱。家家户户都会添不少客人,杀鸡宰鹅,割肉灌油,忙并快乐着。
老太太很喜欢赶集,逢集,买啥不买啥,几乎都要到集市上扭一圈儿的。想来,当时她也快到耋耄之年了吧,可她一点儿都不显老态,腰背很是直溜,个头儿不高,胖胖的,给人一种敦实、硬朗、中气十足的感觉;那张脸,甚至饱满、光润。吃过早饭,屋子里、灶台上收拾停当后,她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黑衫、黑裤、黑尖口鞋、雪白的袜子;她的头发少有花白,一眼看去,尽显乌黑油亮,发丝梳得一丝不苟,拳头大的发髻圆鼓鼓的,伏在脑后端端正正。她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神采奕奕,落了锁,拄着拐杖,蹑着小脚,笃笃笃,稳稳妥妥,走出月亮门,去赶集了。
老太太还喜欢看戏。庙会、并有大戏可看的日子,是老太太的盛日。老太太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嫁到了附近的山里,不远,也就七八里路吧。这个时候,那女儿会带了她的儿子回娘家来。老太太可真是高兴!一天到晚都会听到她那很有辨识度的笑声,“咯咯咯咯”,会让人想到清澈的山泉水一路欢歌出山涧,想到春日早晨金灿灿的阳光普照大地万物。出来进去,老太太都是一张喜不自禁的脸,乐得合不拢嘴似的。她那外甥大约有十一二岁吧,圪蹴在他姥姥家那低矮的房门口,手里拿着大半个白面馒头,一边小口啃吃着,一边很好奇地打量我们这个院落,打量来来往往走动的大人们,打量我们嬉戏打闹玩耍的孩子们,而他的母亲和姥姥在小房子里忙着准备丰盛的午餐,娘儿俩热热络络,有说有笑,谈笑风生,好不快活!他远远地、故作漫不经心地看我们胡乱闹腾,不说话,更不越雷池半步,与我们隔山隔水似的,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嘿嘿嘿”地失声笑了,却突然悟到了,赶紧噤声。当然,我们也看他,当我们看他时,他就垂了头,装作津津有味地啃吃手中的馒头。下午半晌里,天也不那么炎热了,大戏又要开场了,他会套上架子车,拉她姥姥去看戏。这个时候他母亲是不去的。她要在家做晚饭啊。她早早地就把晚饭给做好了。夏天的傍晚,西方天际的太阳红彤彤着一张脸,却已是大大敛去了白天的热力了,晚风习习,东边的天空,深蓝色,海洋一般,深邃、辽阔、神秘,已有星星在眨眼睛了,活泼泼的。她提着饭罐儿便出了门,脚步轻捷,兴高采烈。她要把饭送到戏场去,让老母亲连带着把夜戏也给看了,好好过一把戏瘾。直到半夜才煞戏,母子俩把老人家送回来,安顿其躺下,之后便连夜赶回山里他们自己的家中去。老太太的房子实在太小了,床也实在太小了,三个人怎能住得下啊!
记得,有段时间,夏日清晨,老太太的笑声格外的明朗欢悦,我年轻的母亲也在笑,母亲的笑显而易见是属婉约派的,婉转、含蓄,但你却深切感受到她那发自内心的欢喜。清晨第一缕阳光是那样的清澈、干净,透过东边那棵繁茂的石榴树的枝叶照过来,在两人的发丝上、衣服上跃动,空气如此清新,有芳香的意味了,鸟儿鸣叫得多么欢畅……可两人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个上面,她们专注于自己的事情,陶醉在各自的喜悦里。我家小弟弟刚满一周岁,生得俊美,白白胖胖,胳膊腿儿莲藕一样,大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学语。有人跟他招呼,他就专注地看着人家,跟人笑,啊呀呜呀的还跟人说,很是讨人喜欢。我父亲三代单传,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姐妹仨,大姐、二姐、和我。可想而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怎样渴盼着家里有个男孩子的到来呀。为此,奶奶不知给送子娘娘上了多少香、许了多少愿。不过,奶奶还是很亲我们的,虽然她嘴上老说“三个小丫头片子”,可实际上却并没有一点儿嫌弃与厌恶我们的意思,只是戏谑,只是心中那期盼的不经意的流露。大姐也才七八岁,晚上,姊妹三人常常争着抢着跟奶奶睡,奶奶会讲很多故事,还会唱小曲儿。在爷爷奶奶、以及我父亲母亲望眼欲穿的时候,小弟弟终于姗姗来迟。小弟弟在我们家可不就是宝贝疙瘩?此时,我的母亲沐着清晨澄澈的金灿灿的第一缕阳光把我弟弟撒尿,老太太看到了,拄着拐杖,“嘻嘻嘻”笑着,笃笃笃地赶忙走过来,伸手接那尿就往自己的眼睛上抹,笑着说,用小孩子的尿洗眼睛可明目,尤其早上的第一泡尿最是好。她抹了又抹,洗了又洗,直到小弟弟把尿撒完。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的笑声,随着夏日清晨的风,在院子里回旋飘荡。这情景总让我的心感到熨帖、安稳、温馨而美好。我们邻居家,也就是老太太租住房子的那一家,有五个儿子,最小的儿子,跟我弟弟同年生,只不过小了两个月,又黑又瘦,像只小猴子。老太太就从不用他的尿洗眼睛,无论那家女主人怎样的生气、嫉妒、冷嘲热讽、甚至指桑骂槐,老太太也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哟,又用尿洗眼啦,也不嫌脏,不嫌恶心的慌!”那女人说,鼻子里“哼”那么一声,又撂一句:“尿要能使眼睛明亮的话,那太阳还打西边出来哩,嘁!”嘴角一撇,眼睛一乜斜,一脸的鄙夷,“咚咚咚咚”踩得老青砖地皮山响,到灶间儿做早饭去了。老太太笑笑,我母亲不语,似有权当没听见的意味。老太太的观念,我家小弟弟何等金贵,连他的尿都是金贵的呀,是可以当药用的呀。这一点儿谁也改变不了。
老太太有个绝活,就是用头发丝一样细的有一定韧度的白棉线开脸绞面。她的这个手艺在我们整个镇子上都是有名的,经她开过的脸格外的干净、清爽、光洁、鲜嫩、漂亮。姑娘们出嫁前都纷纷寻她来开脸,她也乐此不疲,很为姑娘们的认可与拥戴而开心、欢快,她“呵呵呵呵”地笑,眼中闪烁着幸福与满足的光芒,脸上洋溢着慈祥、温暖、与舒心的神情。她技法娴熟,称得上炉火纯青。一根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白棉线,折成“8”字形状,两端分别由大拇指、食指撑着,手指是那样的灵动,一张一合,一紧一松,轻重缓急自有分寸,两手配合得严丝合缝,极其默契,相交叉的那一部分在脸面上十分轻盈而又灵巧地弹动,小精灵一般。“力度加巧劲”使那棉线成了拔掉汗毛的利器。可真是神奇!我们小孩子在一旁观看,无不睁大了眼睛,眼中盛满了赞叹与不可思议。初秋的午后,院子里,一半阳光,一半阴凉,那棵石榴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每片叶子都变成了碧玉一样,闪光发亮,红了半拉脸的石榴在稠密的叶子间探头探脑。几只母鸡在院子里悠闲地走动、觅食,“咕”一声,“咕”又一声,“咕咕咕”再叫,安然又闲适。老太太坐在她小房子门旁的那个石凳上,姑娘偎坐在她的怀中,脑袋枕在她的大腿上,老太太聚精会神地操纵着手中的白棉线,姑娘“咯”的一声笑了,又“咯”地笑了一声,接着“咯咯咯咯”地就笑起来,有点儿难以控制了……姑娘最终忍住了笑,说:“痒酥酥,麻酥酥的,并怎么不疼哎!”又说,之前,她听人说开脸可疼啦,来时,她心里还直打退堂鼓来着。老太太也笑,这时老太太的笑声低沉而温厚,欢喜自然是欢喜的。那笑容是那样的温煦、静美,就像这午后恬静的阳光。不知怎么,我总会联想起老师曾给我们描述的我们祖国的母亲河——黄河,在畅阔的地段儿,在明丽的阳光下,平稳地、缓缓地、笃定地向前流动,时不时会泛起几朵活泼的浪花与几缕温柔的涟漪。脸开完了,老太太照例把她那面显然有一定年月的圆镜子递给姑娘,那镜子的腿儿断了缠着麻线,镜面边缘烂掉了一小块儿。姑娘揽镜自照,一双眼睛立即放了光,这还是自己吗?惊喜!那张脸是多么的洁净清丽、鲜鲜亮亮啊!就像大雨过后的晴空万里,又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姑娘心满意足,又感激萦怀,再度说起那个问题:“老太,您的手艺可真是高啊!咋就不怎么疼呢?您老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呀?”老太太就又笑,不以为然地说:“也没啥,用心点儿就是了。”停停,又道:“不管做啥事,只要用心做,就可能会做得好一些的。”我想起了自己生病打针,有的护士打得非常的疼,我不得不死死的咬紧牙关,不然就会叫出声来的,那样的话也太没面子了,毕竟我已是小学生了,可只觉时间的漫长,药水儿再推不完了……终于好了,自己不禁暗暗地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但是,同样的药剂、同样的针头,有的护士注射起来,疼的程度却轻得多了。我想,这也是一颗心到位不到位的缘故吧。我记住了老太太的话,做事要用心啊。我们的老师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我们用心,上课听讲要用心,读书要用心,写字要用心,做作业要用心,考试要用心……那时我就认为,“用心”是一个很有魔力的词语。还真是这样,只要用心做事情了,事情往往就能做得比其他同学好得多,从而也赢得了老师们的许多夸奖与称赞。姑娘欢天喜地地去了,老太太也该忙自己的事儿了,该做晚饭了不是?
那一年,我升到了小学三年级。时令已进入了夏天,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再有几天就要期末考试了,之后便是美好的暑假,心情还是蛮愉悦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老太太的小床挪到了外边,在邻居家的窗户底下。老太太的房门本是正对着那窗户的。小床的上方用一条破旧的粗布床单张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床单的四角用竹竿或细木棍儿挑着,上面的几个大补丁很是显眼,床单洗涤得倒是很干净的。老太太在床上躺着,她的女儿从山里赶了来,在床侧的一个小凳子上坐着,手拿一柄芭蕉扇子,正一下一下地给老太太扇风。原来,老太太生病了。小屋里太过闷热,这才把床抬了出来。听母亲说,已请医生看了,用了药。我想,生病嘛,吃吃药,打打针,就会好的。也没怎么在意。过了两天,那女儿给老太太扇着扇子,多次听她高兴地说,老太太笑了,“看,笑了,笑了。”“咦——,又笑了。”“啊哟,又笑了不是?”那声音透着无比的喜悦与激动。我的奶奶听见了她的话,却黯然神伤,奶奶说,她这还是不知道啊,这个时候老人的笑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心也一下子凝重起来。隔一天,傍晚放学回家,忽然发现邻居家那窗户下清空了,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那棚子、没有了那小床,也不见了老太太。我的心像失重一样咯噔一下。说是老太太回了她自己的家。哦,原来她也是有本家,有族人的呀。说是,若“老”在了别人的家里,将对那家人不利,对她本人也不好,将来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对母亲的这些个说辞,我一头雾水,还真不知道她说的那“老”是什么意思,就问母亲,母亲“唉呀”一声,有点儿不耐烦地说:“你这小妮子,还非要我说出那个残忍的字来呀,‘老’就是‘死’。大家都不愿提到这个字呀!”直觉,我的心呼的一下就沉到了底。
之后没几天就听说老太太永远地去了,走得很安详,是笑着走的。我的母亲跟邻居女人、以及我们大院里的其他婶子大娘们都去给老太太焚了纸。
大人们都说,老太太有着多么好的修行,寿终正寝,临了,并没受多大的罪。说,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她们一个个倒想得开,我无法理解。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知道了这世上还有“死”的存在,深切地触摸到了这世界的暗影。一个活生生的人,老太太,说没就没了。悲伤像一只手,很长时间,小小的心都被这手扯拽着。每当看到小屋那紧闭的房门,我的心就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似的,疼痛,难受。
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想起老太太,仿佛是自己前世遇到的人。可是,老太太的音容笑貌却是那样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她那别具一格的爽朗笑声,好像就在耳畔回响。
小脚老太,别来无恙,您在天堂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