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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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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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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自行车

记忆里总有一辆自行车,那是父亲的自行车。那自行车不仅凝结着父亲的音容笑貌,也聚集着父亲的言传身教——即一些让我们姊弟受益终身的精神食粮。

那是一辆二八加重自行车,上海产的“永久牌”,黑色、直梁、双撑脚,结实、牢固、耐用。既可载人,又可载物。

可是,拿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自行车无疑早就是老古董了。今天的自行车,型号与款式怎样的齐全啊!造型也美观,还五颜六色的;弯梁,方便上下;侧撑脚,易于停放。真是既漂亮,又轻盈、便捷、好使。

那年月,我们小镇是很幽静的,民风也淳朴,不过,就是一个穷。小镇三面环山,就像窝在大山的怀抱里一样,冬天很好地避免了凛冽的西北风的肆虐侵扰;东南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畴沃野。一条大河从山上流下穿镇而过,河水四季丰沛,碧清的河水打着旋儿、翻腾着细碎洁白的浪花儿,终日乐淘淘地向东流去。儿时的我总会想:这水要流到哪儿去呢?它要去的地方一定很美好吧,不然的话它咋就一去不复返呢?河上架有一座石拱桥,宽宽的桥面是由大块的青石板铺就而成的,两边的护栏也是青石的,雕刻得很具艺术气息;桥两端各有两座青石的狮子,栩栩如生,威武又慈祥。小镇树木种类也繁多,譬如:香椿树、枣树、柿子树、苦楝树、白杨、柳树、桃树、杏树,苹果树……不一而论。极易成材的泡桐最是常见,开花时节,喇叭状的紫色花朵开满一树又一树,丰盈、朴实、又妖娆。远远看去,就像一大团一大团紫色的云霞落到了镇上,清贫的小镇被装扮得分外美丽。再者,就是刺槐了。小镇的日月是清苦寒素的,吃得紧,过年一家子能割一二斤肉就算是个肥年了;逢节气,吃顿白面捞面、饺子、或者炸点儿油馍,我们孩子们前前后后都会欢天喜地好多天。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每天都敲几遍,每次都敲得震天介响,大人们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手脚不闲地忙,可不知为什么还总是吃得欠。刺槐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种植,它像泡桐一样是皮实泼辣的树种,不向人类索取什么,奉献给人类的却绝对丰厚。可以说,它们是小镇老老少少的希冀,更是我们孩子们的念想与欢喜。每年五月,槐花如期绽放,细粉粉的纯白洁净的小碎花儿,一嘟噜一串,密密匝匝,把刺槐树披挂得满满当当,每棵刺槐都白花花的,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丰美的瑞雪。小镇处处都弥漫着槐花特有的清香,连空气都被濡染得芬芳起来。暗沉的小镇也因之亮堂丰饶了许多,耀亮的更有大人孩子那晦暗沉郁的心。炒槐花、蒸槐花、槐花饺子、槐花包子,可真是世间的美味啊!

父亲的品行正如这槐花,高杰、纯朴又亲厚。

父亲也就三十来岁吧,细高挑儿,剑眉,寒星一样的眼眸,挺秀雅致的鼻梁,脸庞清秀俊朗。父亲外表严肃,惜话如金,内心却火热;为人低敛,做事踏实、勤恳、兢兢业业。他是个读书人,更是手艺人,照相技术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借此,养活一家老小,也帮助邻里,帮助他能帮助的无论谁。他怀有一颗慈悲之心,与人为善,见不得处于困境之人,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父亲在我们小镇是有着很好的声誉的,人们提起他,欣悦与赞赏之情无不从心底滋生,在眼神里荡漾。其实,这都是爷爷教子有方。爷爷读过私塾,比起一般老头儿就有了那么一点儿远见卓识。那时,照相还是相当稀罕的,我们镇方圆几十里就没有一家照相馆,爷爷看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让他一向体弱多病的老来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学下了照相这门手艺,又给他置办了照相所用的一应器材,帮助他在我们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当时父亲也就十六七岁吧,还没有与我们的母亲相识,自然更没有我们姊弟。爷爷的话:“这人啊,掌握了一门技术,还愁啥?怕啥?”爷爷还说:“一人吃饱,不算饱,大家吃饱,才有得好。”及至我上学,爷爷的这句话,总让我联想起这样的说法:“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聪明的父亲怎会不懂爷爷的意思?他一生谨记爷爷的教诲,与人为善,与物为春。

父亲一生所做的善事可以说是举不胜举。

有一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挺深刻的,至今记忆犹新,那婶子的音容笑貌似乎就浮现在眼前。她,个头低矮,瘦削,眼神儿不好,一双眼睛总是凄凄迷迷的,还跛了一条腿。在生产队干活儿,每每遇到我母亲,她总会提及我父亲曾给她买过一张船票的事情,“那真是救了急呀!我老母亲生病,得过河去照顾。我本来是备有买船票的钱的,可是临了哪哪儿都找不到了,把我给急的……那么多人都赶着上船,谁会看见你?顾及你的急慌?还是恁家那一口子,啥话没说就赶忙給我买了一张船票。好人啊,大大的好人!没得说……”真是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有时,甚至泪眼花花的。见了我们姊妹也不止一次说起此事。问及父亲,父亲好像都有点儿忘记了,想了那么一下,很不以为然地说:“说啥感激不感激的,都是街坊邻里的,这算什么事?一张船票而已,也就五分钱,实在是小事一桩啊。”母亲说:“当时鸡蛋可是一分钱一个啊,就这,又有谁家舍得吃呢?鸡下了蛋,还不是拿到集上换钱?”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生不知帮了多少困囿于危难之中的人,帮了,也就帮了,过去,就过去了,从不记取,也更不图回报。

当时,自行车可以说是很有点儿奢侈的交通工具和运输工具。偌大的镇子,有自行车的人家,一巴掌能数得过来。村支书家,算一个,妇女主任家算一个——她男人是海员,据说坐着船到过世界上许多国家,有钱。外来户老白家有一辆——老白是公家人,在我们镇供销社卖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必需品,月月有工资可领取。再者,就是我父亲。父亲经过多年努力,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自行车大大助益了父亲的照相生涯。

父亲不仅在我们镇上照相,每逢周边村村寨寨集呀会呀的,父亲也赶去照相。尤其每年学生毕业之际,那是父亲最忙碌的时节,父亲往往一出门就是几天,从一个村庄赶到另一个村庄,从一所学校赶到另一所学校,马不停蹄,连轴转。父亲的相机是极其老式的,又大又沉又笨重,木质的三脚支架,镜头与机身由一个可伸缩的软皮腔相连,感光快门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橡胶气囊,由一根细长的软皮管子连接着机身。相机上还有一个黑色的棉布罩子,父亲照相时,须把头钻进去,对焦。没有自行车时,父亲背着相机,靠两条腿走过去,走二三十里路是常有的事。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父亲太需要一辆自行车了!

别人家的自行车都像金豆豆一样珍贵,鲜有人能借出来的。可父亲不一样!当然,他的自行车他也宝贝、也珍惜,可是,一旦有人开口借了,他就从没有拒绝过,总是大大方方地借给人家用,有时,哪怕自己不用呢,也要紧着别人。那时,骑自行车外出办事、或者走亲访友,那可是极有面子的事啊!小青年骑自行车去相亲,身价往往会蹭蹭地增长的,会被女方高看几眼的,说不定就是因了这自行车,又成就了一桩好姻缘。新女婿骑自行车载着新媳妇回门,那不知道有多么的排场、风光、有脸面!

记得,一次,父亲要去四十里开外的一所中学给学生照毕业照,学校早就捎信儿来了。一大早,父亲把照相机及一应器材都牢牢地绑缚到了自行车上,正欲出门,一个小年轻急慌慌地扑进了家门,几乎跟父亲撞了个满怀,那男的一脸枣疙瘩(当地对“青春痘”的叫法),红刺刺的,穿戴得倒很是周吴郑王,郑重其事,洁白的衬衫,扎在新崭崭的深蓝色裤子里,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鞋,鞋油擦得锃光发亮。原来,这小伙子是要去相亲,想借父亲的自行车一用。之前,说一个黄一个,说两个黄两个,这次,小伙子是下了血本了,从头到脚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如果再骑上一辆自行车,那还不就是锦上添花?小伙子吭吭哧哧了半天,才嗫嚅着说明了来意,很有点儿不好意思。父亲一听,说:“你这事关紧。”说着,就开始往下卸绑在自行车上的照相机。那天,父亲又背着相机及一应器材,靠两条腿上路了……

说来也怪,父亲的自行车,只要别人一骑,送回来时,一准是坏的,不是这儿就是那儿,出了毛病。及至父亲用时,先就得把自行车推到修车铺去修理。母亲就有点儿不高兴了,说:“这也不知道是咋骑的?屁股蛋儿上、脚底板上都长了牙齿不成?咬车子了?唉——”,叹口气,又说:“不是自家的车子,不爱惜啊!”父亲不言语,低着头,推起自行车,又去修车铺了……

父亲的自行车也常常在别人的危难困厄之时大显身手。

父亲有个干儿子,就是我们的晓光哥哥。拿晓光哥哥父亲的话说,我父亲是他的再生之父,救命恩人。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镇上大会,父亲的照相馆顾客盈门,父亲忙得不可开交,也欢欢喜喜。这时,一个两鬓斑白、看样子有六七十岁的老人十急八慌地进来了,嚷嚷着找我父亲,他一脸的愁云与焦急。原来,他三岁的小孙孙高烧不止、还伴有呕吐、抽搐,几乎要不省人事了,镇医疗所的赤脚医生说,他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得赶紧去公社卫生院,不行的话,还得去县医院。公社卫生院二十里远呢,是说去就能去的?车呢?凭两条腿吗?小孙子命悬一线,得与时间赛跑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交通岂能跟今天的同日而语?公共汽车也是非常有限,譬如,跑我们镇的,有时几天不见其踪影。自行车就是高大上了。看看今天,不要说公共汽车种类繁多、花样翻新,就是私家车也走进了千家万户,走进了寻常百姓家,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电动的、太阳能的、新能源的,真是五花八门,七彩纷呈,应有尽有。那件事,搁现在还是事吗?开上车,也就分分钟钟的事。老人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想起我的父亲也有一辆自行车,他是深知我父亲的为人的……我父亲一听,人命关天,他立即给顾客们简要说明原委,便锁上了门。父亲骑自行车载上那母子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公社卫生院。真如那赤脚医生说的,公社卫生院条件也非常有限,做了简单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救治之后,就要我父亲再度启程赶去县医院。父亲不敢耽搁,又载上母子俩,一路狂蹬,朝县第一人民医院驰去……原来孩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最终,孩子得救了,且由于就医及时,日后显然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因为,及至晓光哥哥上学,他的成绩在班里总是数一数二;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一年,晓光哥哥就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全省最有名的大学,成了我们镇飞出的第一只金凤凰。你可能会问:当时,孩子的父亲呢?孩子的父亲,我们日后都叫他灿叔来着,他在距家二百多里的省城工作,家里,孩子的母亲带着不高不低三四个孩子,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灿叔一家对我父亲感恩不尽,非要晓光认我父亲为干爹不可。从此,灿叔跟我父亲也成了割头换颈的朋友,每次从省城回来,必来看望我父亲。两人都不抽烟。我很记得,冬天,堂屋里黄豆大的煤油灯亮着,桌上两杯清茶,热气袅袅,灿叔跟我父亲坐在那儿,说呀说呀,亲亲热热,相互体恤,说至深夜,仍谈兴盎然……逢年过节,晓光哥哥姊弟就会带上厚礼来我们家走亲戚,父母也会备上不菲的礼物,遣我们姊弟去晓光哥哥家。两家来来往往,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现在想来,那种友爱亲情可真是温暖、真是美好啊!

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多年来,一直谨遵父亲的教诲:“与人为善”,“善待他人”。父亲还说:“生活是不会亏待每一个真正良善之人的。”确实如此,生活恰是一面镜子,你怎样对待别人,别人就会怎样对待你。一路走来,直觉自己冥冥中得到了很多护佑。

如今,父亲已去世十多年了,父亲的自行车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但是,我心中那辆父亲的自行车却越来越清晰了,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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