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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质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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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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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最后的绝唱

我的心再次被那种声响所深深击中……

暮色四合,远处寺庙暮鼓声声,悠扬悦耳,喧闹了一天的世界渐趋平静,红尘中沉浮的万物趋于安宁,小城万家灯火,显得祥和、宁馨。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炸响,犹如平地起炸雷,震撼人心。我一惊,怎么回事?什么声响?那声音是如此的孤绝、高拔、嘹亮、超然……须臾,我明白了,是唢呐声。原来如此!

我们这栋楼里有个老人去世了。

早上,天将亮不亮,整幢楼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噼噼啪啪,一串鞭炮声打破了寂静的长空,很是诡异,令人心惊。中午下班回来,只见楼侧那块儿空地上已隆重地搭起了灵堂,庄严又肃穆。

很快,高亢的唢呐声中,又汇入了笙、镲、梆子,彼此纠缠着,冲突着也和解着、衬托着也成就着。此时,仿佛万物消音,天地间只回旋、激荡、奔突着这种独特的坚忍不拔、孤标傲世的宏大声响。一个老人,对于他生活了一辈子的世界,他不得不撒手,不得不离开,而且一去不复返,永远的归去,他有着怎样的不忍、不得已、又有着怎样的决绝啊!而与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他的亲人们将再也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声音,感受不到他的气息,触摸不到他的肌肤,他们有着怎样的不舍、悲痛与无奈啊!哦,这特殊的声响,这是一个撒手人寰的老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唱响啊!同时也是他的亲人们那无法表达的人间大恸的宣泄啊!哪一颗成熟的心能不被这种声响所攫住呢?不为这种声响所深深折服呢?是断不会无动于衷的呀!

每次听到这样的唢呐声,我的一颗心都晃晃悠悠的,久久不能平静,遂凭空生出无限感慨……

那朴素而敦厚的人情味啊,直让人感动得眼眶潮润。

小老百姓的大事无非就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城市里寸土寸金,一有地方,就会建楼房,见缝插针,即便这样,似乎还是不够住。办红事还好说,孩子满月酒、娶亲、嫁女、庆生等喜庆之事,哪个大酒店、宾馆都乐意承包,还巴不得呢,趋之若鹜,往往彼此间较量比拼,明争暗斗。有钱可赚,有利可图嘛。可是,白事呢?谁愿意让人在自家地盘上搭灵堂、奏哀乐、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太晦气啦!即使是白的喜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生老病死,自然法则。一个老人活到耋耄之年、甚至百十岁,寿终正寝,还不是一桩喜事吗?但是跟红事比起来,究竟是有其本质上的不同的,两者可谓不啻天渊之别!要办白事你得自己找地方。可是在城里一块合适办白事的地方是好找的?这就显出楼侧这块儿空地的价值了,显出了它的地位、它的金贵。这块儿空地谁谁家的都不是,是单位的,学校的,公家的,也是大家的,这个“大家”就是住在这个家属区的所有住户。空地儿不大,也就能放五六辆私家车。扯的也有晾衣绳。平素里,你用、我用、大家用;你晾衣服、我晾衣服、大家晾衣服;你泊车、我泊车、大家泊车。都本着先来后到的原则,你回来晚了,车放满了,没地儿了,你也没啥说的,只好调头再找地方呗。这单位也就是某中学,其家属区不大,统共两幢楼,都比较老旧了。那幢更陈旧一些的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兴建住宅楼的风气在小城刮起时所建,只有四层,五个门洞。房间结构极不合理,尤其那夹在犄角旮旯的阳台,说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大家无不耿耿于怀。直到现在,提起阳台,老楼里的住户们仍然如鲠在喉。家属楼不够住!那幢比较新的住宅楼是后来追建的。建这幢楼校领导可真作难了,没地方啊!想方设法!这样趁趁地势,那样趁趁地势;这样丈量丈量,那样丈量丈量。最后牺牲了一部分学生操场。不管怎么样,好啊歹啊的,楼房总算大功告成了,坐北朝南,五层六门洞。这房子建得还真不错!建筑师是越来越聪明了。房间设计科学合理,南北通透,又长又阔的阳台,端端的坐落在南边,那真是接收阳光的台子!这块儿空地就是边角料,楼房是建不起来了,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它的位置颇佳,正对着家属区畅阔的出口,进出车辆挺方便,干什么都很方便、也随意。之所以说出口,而不说大门,因为没门房,同一把锁,百把钥匙——各家各户都配有钥匙,出入自由。

现在,平素里能在这块儿空地上进行的一切事宜都停歇了。私家车一辆一辆开走了;要晾晒的湿衣服先屈就在自家阳台上;小孩子的尿片?自然也应该收走啊,不行的话,那就麻烦在炉子上烘干或电吹风吹干;麻将摊子,也收起来了,实在找不到地方展开场子,那只好憋屈两天了;喜欢在这里扎堆儿聊天的老人们,更是一个个都是深明大义的主儿,人殁了,人死为大,还扎什么堆儿、聊什么天儿?腾地方,让路!让,让,让,一切都在让路,一切都在退避三舍,让路给了一个老人的一场白事,想在这里举行几天就举行几天,想咋举行就咋举行。这块儿空地立马换了一副面孔,充斥着一种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莫测的气息,令人敬畏!

唢呐声声……

灵堂金碧辉煌,直耀亮人的眼,迫着人的心魂。哦,这里是一个老人通往天国的最后的驿站啊!在奔赴幽冥,永远离去之前,他要在这里整顿妆容,整理心魂,与亲人依依惜别,倾诉衷肠,他有着多少话要说啊!他是怎样的不忍离去!他要说说他这一辈子的欢乐与忧伤,苦与累,喜与悲,自己的艰辛、不易,希望、失望、绝望、再希望交织的生活。他要说说他的不舍,他一步三回首,即便红尘中处处是生活的风刀雨箭,他还是觉着与亲人们在一起团团圆圆才幸福美好。而他的亲人们呢?生死离别本就是人世间的大悲至恸。他们愁肠百结,愁容满面,热泪长流,长跪不起,哽哽咽咽,千言万语凝噎;哭哭号号,声嘶力竭。虽说是喜丧,可那只不过是尘世间对其活着的亲属的善良安慰罢了,这毕竟是永远的骨肉分离啊!再无相聚日,那是怎样的疼痛与悲哀啊!他们淋漓尽致地抖落心中的哀恸,天地动容!以此告慰亡灵,祭奠逝者。他们倾诉衷肠,凄凄哀哀,说尽心中无限事,抚慰亡灵,陪伴亡灵,送亡灵最后一程,祈愿他一路平顺!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了我那一个个离世的亲人,想起了自己所历经的一场场牵动心肠的葬礼。

我奶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离世的,享年六十五岁。六十五岁,现在看来还是多么年轻的年龄啊!奶奶死于心脏病,她的心脏一直不好。奶奶的葬礼上没有唢呐声!

那时,在乡下,唢呐班子还是新鲜事物,凤毛麟角。白事,请唢呐班子更是鲜有人为之。十年浩劫,什么什么都被当“四旧”废除了。不仅物质生活极度匮乏,精神财富也受到了极度重创。此时正是百废待兴的时节。我们那五里长街只有一家唢呐班子,甚至方圆数十里也唯有其一家,是一个父亲领着其三个子女组成的。他们开着三轮车往往跑很远的路。一次,天擦黑了,他们的三轮车才进街,说是去了五十里开外的一户人家。

我与奶奶有着不一般的情感。我上面两个姐姐,紧接着下面一个弟弟,一岁多就有奶奶来抚养。我甚至吸吮奶奶的奶水。奶奶说:“没辙啊,那哭的!什么都哄不下,拼了命的哭。”奶奶笑着说:“小嘴砸吧砸吧,竟然嗍出了汁水。”在我小小的心目中,我只认奶奶,奶奶走哪儿,我跟哪儿,名副其实奶奶的“小尾巴”。心目中没有“娘”的概念,若有的话,觉得“娘”就是厉害的角色,是要打人的。对于我娘,我一直是畏怯的;直到成人,那“畏怯”依然是个阴影的存在。人说,儿时的际遇会影响其终生。看来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在娘面前我就是个乖乖女,低眉顺眼,心里再不认同、再不情愿,都不敢违抗娘的旨意,唯有俯首帖耳的服从。奶奶轻易不走娘家,路途遥远是其次,主要是一大家子人,家务缠身,她根本走不了。那年,我大概四岁吧,奶奶居然丢下我,独自一人走娘家去了。我到处找奶奶,却找不到。这之前奶奶可从来没离开过我啊!处境突然莫名其妙的改变,怎是一颗幼小的心所能承受的?我哭呀哭呀哭,没长没短,那个伤心、那个绝望、那个孤独无依……父亲心疼,只好骑自行车把我送了去。成人后,我想,奶奶是想独自去透透气、散散心吧。她没有姐妹,只有娘家的几个哥哥。

奶奶的辞世之于我可谓晴天霹雳,我正在县城读高一,接到噩耗,我那一直以来四平八稳的心有着石破惊天的震动。怎么会呢?奶奶怎么会去世呢?怎么会没有奶奶了呢?我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了世界上确实有“死亡”之说。在我的意念里,家永远在那儿安安稳稳地等候着我,由爷爷、奶奶、爹、娘守候着那一方家园,无论啥时候回去,那家的温馨都会铺面而来,最大限度地接纳我、包容我,给我以无限的踏实与安逸。可奶奶没了!

奶奶的棺木要定棺盖了,父亲满眼泪水泣不成声,对我们姐弟说:“来看你们奶奶最后一眼吧。”父亲一手扶棺木,一手推移开棺盖,我看到了奶奶的脸,她跟平时一样,可是,却紧闭着眼,紧抿着嘴,雕塑一般,无声无息,不动声色,我大喊一声:“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的奶奶是真的要去了,要永远的离开我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老人家了,泪水像打开了闸门的河水一样哗哗哗哗地流,滔滔不绝……该出殡了,母亲提议要我留下来看家,母亲说:“这一大摊子东西,没个人儿不行。”我断然拒绝:“不!我不在家,我要去送殡。”这声音很大,仿佛是从内心深处突然迸发而出,火山爆发一样,义正辞严,心意已决,绝不可能更改。我要去送送我奶奶,送我奶奶最后一程啊!任谁也阻挡不了!这几乎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如此大胆、如此坚定地抗拒母亲。母亲实实是惊着了,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很快就释然了、理解了,母亲不再坚持。我记得,母亲的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凌厉,那脸色很是柔和。

我的奶奶缠小脚儿,她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走的最远的路也就是回娘家,那也是少之又少。“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子为母纲。”我觉得,奶奶正是这一封建流毒的最好写照。她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看法,没有自己的主张,甚至没有了自己。其实,她即便有,又有谁在意呢?她只有听从。临了,奶奶也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奶奶的葬礼上没有唢呐声。有时我觉得,唢呐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逝者的代言,它在替逝者说话,喊出他们的心声。

可是,奶奶的葬礼上没有唢呐声响。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广袤的豫中平原无论农村还是城市,唢呐班子已蔚然成风,屡见不鲜,红白喜事好似都离不了唢呐班子。一般户,请一台班子;有的请两台;也有请更多的,反正请的越多越气派,主家就越有面子、越光彩。如若主家请两台班子,那么大家可就有了看头儿。甲乙两家班子不由得彼此较上了劲儿,暗中较量比赛。本来双方势均力敌,看客一半一半。忽然,看客一边倒了,都倾向了甲家,乙家怎肯罢休?哪甘示弱?于是更加的卖力,更加的拼命,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也定要争回脸面。果不其然,看客又都倒向了乙家。这样,甲家又不干了,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如果甘拜下风,从今往后还怎在江湖上混?于是甲家也亮出自家的绝活,拿出自家的看家本事、自家的杀手锏,一决雌雄……就这样,双方各不相让,你追我赶,你争我抢,一浪高过一浪,一波盖过一波,高潮迭起,甚至把高潮推向一个个新高。我曾见过的,白事,唢呐班子请得最多的,一家伙请了六家!说是,这家老爷子百十岁了,无疾而终,那可真是大大的喜丧啊!老爷子六个子女,六六大顺,五男一女,都在当地县城混世界,一个比一个混得好,有当官的,有做大生意的,既有权有势,又有钱。家里都盖的高楼阔院、富丽堂皇、铁桶一般。每个儿子请了一家唢呐班子,女儿又请了一家。他们老家正好临公路,场地无比开阔,又是初秋的天气,不冷不热。天时地利。守灵的那天晚上,六家唢呐班子沿公路一拉溜一字排开,气势恢宏。除了传统的唢呐、笙、镲、梆子,每家都又添加了一些现代乐器,譬如,架子鼓。各种乐器一齐奏响,真是震天介响,振聋发聩。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云集于此看新奇,赶大会一般热闹。老少爷们可真正的开了眼界!

老人们一个个感慨不已:“这老爷子可谓功德圆满了!人家有好儿好女啊。”“是啊,这辈子值了!看这儿女们一个个孝顺的!”“唉,这老爷子有福啊!多有面子啊!这事办得多光彩多荣耀啊!还图个啥?不就这嘛!”他们彼此说着,感喟着,不无羡慕。我看到有老人撩起了衣襟擦拭眼泪,这是怎样的泪水啊!酸甜苦辣咸,百味人生。

我外公活了整九十岁,寿终正寝,殁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外公的丧事是由我母亲一手料理的。记得,对于请不请唢呐班子,父亲征询母亲的意见,母亲毫不犹豫地说:“请!哪有不请的道理?别人都有,他老人家更应该有!”我懂母亲的心意。她是要为外公争那一口气,要为外公争面子!外公没有儿子,只有我母亲和我姨母两个女儿。其实,外公是有儿子的,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成人,很小都夭折了。算卦的说,我外公命中无子。这对外公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他心中的痛苦、悲哀、枯寂又有谁知晓呢?在农村,对于没有儿子的人家,有一个共同的难听的绰号“绝户头”,那是很被人看不起的,也常常会被人欺负。因为你的这支血脉要断了,香火将无法延续下去,这对祖宗也是大不敬的,你是愧对祖宗的!尤其独根单传,到你这儿突然要断了,那你更是抬不起头来。这种情况下,往往就要买儿子,想方设法,砸锅卖铁也要买回一个儿子来,好以之维系自家的香火。但时,总不是自家的血脉,内心深处总有一个硬核儿在那儿硌着,别人有意无意的眼神儿,那硬核儿就会被触及,你的心就会生疼生疼。没有儿子是你一生的短处啊!

外公中等个儿、瘦削,不爱说话。他那种不爱说话不愿说话可谓极致,你会疑心他根本就不会说话。要我拿一种坚果来形容他的话,他就是一枚核桃,永远地紧抿着双唇,无论啥时候,你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夏夜,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乘凉,母亲、我们姊妹很自然地簇拥在外婆身边,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外公独独地一个人在一边抽旱烟,烟袋锅儿一明一灭。他始终不搭一言。这情景我太熟悉了!可我们没有谁觉得不自然、不习惯、不妥。嗨,外公就是那么一个人,没有话语。外公讷于言,却敏于行。他勤劳,极度的吃苦耐劳,也非常的心灵手巧。外公一辈子在土地上辛苦操持。印象中,他整天都是锄头、箩筐不离身,要么正在田间里忙活,要么是在去田间的路上;再不然,暮色深重,他一个人掮着什么农具踽踽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八十多岁了,还猪圈里起粪肥,然后,装满两箩筐,一挑一挑地往地里送。外公是生产队里最好的饲养员,由外公饲养的牲畜没有不膘肥体壮的。看那一头头牛、一头头驴、一匹匹骡子、一匹匹马,哪一个的皮毛不是绸缎一样油光水滑?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食不肥。饲养员的活儿不是好干的,得起夜啊!甚至一夜要起个两三回,给这些牲畜们添草喂料。尤其寒冬腊月天,热被窝,睡得正香甜舒服,谁愿意起来呀?年轻人没人乐意干!而我的外公是把那一头头牲畜当做自己的孩子饲养的啊!为此,他用了多少心思,付出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投入了多少精力,这些牲畜应该最是清楚,天上的星星、明月也应该知晓吧。

有空闲时,外公会用麦秸秆编制草墩子,他编的草墩子大小不一、款式各异。高的低的、大的小的、扁圆的、凸着肚子像一面鼓的,真是各种各样,令人惊喜!也惹人喜爱!他还用玉米的包衣编制草垫子,圆溜溜的;也有方的、长的,铺在地上当席子,或坐或躺。他的这一手艺街坊邻里都沾了光,谁家没有两三件外公的作品呢?更神奇的是外公会用麦秸秆编各种昆虫:蚂蚱,我们喜欢叫它“大头飞”;尖脑袋、细长身子的蚱蜢,我们叫它“老扁”来着;还有会“唧唧唧唧”叫的蝈蝈;还有我们曾在语文课本上读过的“胸前有对大镰刀,庄稼人的好宝宝”螳螂。外公的手可真巧!它们都编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外公用高粱篾子编的蝈蝈笼子,真是精美漂亮,用高粱杆挑了,赶巧的话,外公会捉了蝈蝈放在里面,那更是我们争夺的玩意儿。这一切总惹得我们小孩子缠着外公不放,要他编这编那。这时候,外公总是显得很慈祥,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笑意,他不紧不慢地坐在树荫下编制,耐心又细致,嘴里说着:“不用急,不用吵闹,人人有份儿。”看着外公上下翻飞的双手,我一直纳闷:外公这手艺是从哪儿学来的呢?他整日里在地里干活儿,没见他啥时出门拜师学艺啊?那时,在我的心眼里,外公就是个神奇的人物!

我还要提一笔的是,外公还会推拿正骨。谁哪里岔了气儿,疼得不敢动,外公就三下五下的,推推捏捏,揉揉搓搓,哎,气顺了,不疼了,病人咧着嘴憨憨地笑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经常是,天黑严实了,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晚饭,有人吊着脱臼的膀子来了,那脱了臼的膀子像鸟断了的翅膀。外公总是二话不说就把碗筷放下了。他轻轻地抚摸那脱臼处,缓缓地晃动那臂膀,云淡风轻地跟那人闲扯着话儿,突然,只听“嘎嘣”一声响,同时那人“啊呀”一声喊,两下合上了,臂膀复位了!随意地抬高放低,前后甩动,完好如初。原来,外公跟那人闲聊是要分散对方的注意力啊,看外公聊得多好!我恍然大悟:外公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不说废话、闲话、浑话、大话罢了。他说有用的话,他的话句句都说在正经地方。外公做这些事都是无偿的,有人真是过意不去,过后会拎来一半斤红糖或者拿几个鸡蛋什么的以示谢意。那时大家都穷。

可是,婚丧嫁娶,诸如此类出头露面的事,你绝看不到外公的身影。这样的事没有谁会想起外公。拿母亲的话说:“那么个老实人,人家谁拿正眼瞧他呀!”母亲说这话时,很是气不过,也悲哀。这个时候,外公在那儿呢?他在田地里呀。庄稼绝不会辜负他的心血与汗水!后来,成年后,我想,外公在人前如此没有地位,如此被人轻视,甚至鄙视、蔑视;甚至遭人欺负,他心里难过吗?他感到悲哀吗?他怎样想呢?也许他淡然,也许他漠然,也许他习以为常,习惯成自然。他的心思啊,他种的庄稼定会知晓。外公就是这样默默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他朴实得就像黄土地上的一株庄稼。

我母亲个头儿不高,不到一米六,小巧玲珑。但是,拿父亲的话说,母亲能量强大。她坚韧、刚强、内敛、隐忍,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她有头脑,聪明,有眼光;她还从来不服输。母亲说的总是很有道理,事情按照母亲说的办,几乎没有哪次会走弯路,还常常事倍功半。我们姐弟一个个都非常折服,就连父亲也不得不佩服。在我们家,母亲就是拿事的,一言九鼎。她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我们姐弟的靠山,我们家的擎天柱。不仅如此,母亲也为外公外婆撑起了一片天。母亲之所以成为这样的母亲,那完全是生活锻造了她,是她所处的那严酷环境的逼迫。一个女人,但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谁愿意冲锋陷阵走在前面呢?外婆之所以把母亲嫁到了同村,她是有所打算的:日后,她是要指靠母亲的。冥冥中她是否知道也唯有母亲她才能指靠的住?我姨母比我母亲小十来岁,姨母细高挑儿,生得漂亮,完全是我外婆的遗传,外婆就是个美人胚子。姨母眉眼俊逸秀美,皮肤白皙,在人堆儿里总是鹤立鸡群。姨妈那种美不是张扬而是飘逸的,你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禁不住要再看一眼,还要看第三眼,突然,你眼睛一亮,心一惊:“好漂亮!”更难得的是,姨母秀外慧中,像我母亲一眼聪明灵慧,她读书,出类拔萃,一直读到省城,上了师范大学。据母亲讲:在那里她谈了个对象,是她的学长,比她高两个年级。两人情投意合,柔情蜜意,“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男的毕业工作,不久却被打成了右派,先是发配到甘肃一带劳动改造,后来又到了西北戈壁滩。而姨母呢?就在该毕业的那一年,学校被砍了,学生被遣散,哪儿来回哪儿。母亲说,姨母曾去找过那男的,回来后就老哭,不吃不喝也不睡。说是,那人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了,性命难保。没多久那人就死掉了。上级从那人的遗物中发现了我姨母的信。待姨母接到噩耗,距那人死亡已三个月了。“你们姨母的一颗心是跟那人去了呀!”母亲说这话时泪眼婆娑,“后来,她是谁也看不上,说一个不成,说两个不成……”岁月一年一年地蹉跎,媒婆来了去,去了来,家里的门槛都要被踢破了,可姨母就是不吐口。在她心眼里谁也比不上她那学长、朋友兼恋人。眼看年龄越来越大了,外婆整日唠唠叨叨,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地劝说,街坊邻里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姨母是四面楚歌。姨母结婚时已二十九岁了,也是不情不愿的。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在那年月,那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姑娘”了,黄花菜早已凉透了。吐沫星子淹死人。姨母迫不得已。可是,一颗心你是没法欺骗、没法蒙蔽的。婚后,姨母并不幸福,那一切的一切都根本不是她所希望的,那不是她所想要的婚姻,也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她郁郁不得志,整日愁肠百结,以泪洗面……一年后,姨妈就亡故了。她完全是抑郁而死。每次想起姨母,我都深深地为她感到惋惜,一个才貌双全的人,流星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一闪就永远地消失了。一颗心生疼生疼的,为了自我安慰,我就想,一个异常美丽的人,这个尘世是无法留得住的,她本属于一个绝对美好纯净的世界啊!譬如:仙界。是啊,姨母就是一个仙子!这样思忖,我那哀伤的心才稍感宽慰。

我们家成分高。那是时时处处事事都要论你出身的年月。父亲是手艺人,他养家糊口的本事就是:照相技术。父亲租赁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照相馆。但是,好景不长,很快,他置办的一切照相器材都被迫充了公,那时的行政村叫“大队”,也就是都归了大队所有。大队给你每月定量,你得上交多少人民币,而给你记“工分”——“公社、大队、生产队、工分”这都是那时候的产物,而现在依次称作:“乡,村、生产小组”,没有“工分”之说。如果,完不成任务,那你就是“负分”,也就是你欠着公家的。定量总是那么高,无论父亲怎么努力,也总是完不成。大队干部有话说了:“谁叫你们家成分高嘞!”大队干部振振有词,又幸灾乐祸。父亲本就生性懦弱,这样一来,更是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即便如此,一有“运动”,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父亲。你家成分高啊!你抬不起头啊!你有罪啊!你就得老老实实地服软就低,如水赋形,随大队干部、贫下中农的揉搓拿捏,叫你方你得方,叫你圆你得圆,叫你扁你还就得扁喽。“运动”也是那时的特有术语,妇孺皆知。这“运动”可不是强身健体的“体育运动”,而是充满火药味甚至血性味的“政治运动”。那时候,常听大人们忧心忡忡地说:“运动来了……”运动来了,人心惶惶,不知道谁又会被革命群众揪出来,踩在脚下,万劫不复。“地富反坏右”每次都脱不了干系,而父亲每次都在其列。母亲自热而然地肩负起了家庭的重担。她一年四季在土地上忙,腿脚不歇,手不闲。家里还有一摊子家务活儿,烧火做饭、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猪呀鸡呀的也都是张嘴儿要食吃的货;生产队里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儿。为了不再当缺粮户、为了挣工分,要强的母亲不曾歇过工。母亲出一天的工,只能挣六个工分,而男人们挣八个。可母亲干的活儿跟男人们常常是一样的啊,即便母亲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完成得再好,也是这么个规矩。谁叫你是女的呢?女人自然没有男人的力气大。常常就这样的霸蛮!对于这种明显的同工不同酬,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有理没地方说,忍气吞声。即使母亲拼尽力气,希望有奇迹发生,可是到头儿来,年终结算,我们家仍是缺粮户。母亲可真是无奈!接下来就是万般的愁苦,曾经多分得的口粮,要拿钱给生产队里补齐了,这钱从哪儿出啊!成年累月,母亲风里来雨里去,披星戴月,风吹日晒,疲惫不堪,又焦头烂额;时时的还有精神上的戕害,家里成分高,遭人冷眼、白眼,甚至欺压。母亲哪有功夫、哪有心思、哪有精力顾及她的孩子们呢?粗粝的生活,母亲的脾气就大了,性格就凌厉了,一颗心也早已粗糙,冷了,硬了,也更加坚韧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挨着、熬着,看不到尽头,也没有希冀……

后来,包产到户,农田分到了各家各户,多劳多得,不劳那就无获。父亲对农事一窍不通,对农活儿更是丁点儿兴致都没有,一看到农活儿,就束手无策,就头蒙、就犯愁。对于农活儿他甚至有惧怕心理。所以,父亲一生都在想方设法逃避农业劳动。有时,实在逃不掉,就敷衍塞责,应付了事。傍晚,夕阳西下,母亲该回家做晚饭了,父亲立马也会收起锄头或是手头的什么农具,跟母亲一起回去。而这个时候往往正是干活儿的好时候,太阳敛去了白天的热力,天气凉爽了许多,还有了令人惬意的晚风,田地里到处都是忙碌着的人们,一个个仿佛干得都更加欢实了。回到家,母亲一头扎到厨房里,而父亲则会打来一盆清水,把自己洗涤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然后,拿着芭蕉叶扇子,坐在当院里,一下一下不疾不徐地摇,十分安然了。父亲爱干净,就像个文化人。早上,母亲常常是出不去门的,她得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啊。母亲在厨房忙活,父亲堂而皇之、理所应当地睡大头觉。他说,干农活儿,没有母亲在场,他不知道干啥,不会干,也干不好。母亲听了就抿嘴笑。父亲单等着跟母亲一起去地里,那得等到一家人吃了早饭,母亲把厨房收拾利落了,喂了猪也喂了鸡,父亲无所谓,等到啥时候都行。即使这样,母亲已经很知足了,她说:“你们的爹爹是手艺人,农活儿他会个啥?好赖也伸手帮点儿忙,已经很难得了。”母亲知道,农活上,她是绝对指望不上父亲的,她只有指靠自己。再不然,母亲也分派我们姊妹干各种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也有心灰意冷的时候,抱怨自己命赖,说:“靠山山倒,靠水水跑,只得靠了自己。”

成人后的自己有时会想:那时候,我们家的土地加上外婆家的,那么多土地,母亲不知是怎么应对的?农活儿没有一件是轻省的,耕呀犁呀耙呀的,播种前整理土地就好几道工序;好不容易种上了,还有杂草,还有害虫的威胁。至于草,你不锄上两三遍,草会糊了一地,肆意妄为地与幼弱的庄稼苗争夺养分。终于到了收获的季节,尤其是麦口天,上面大太阳暴晒着,几场热风刮过,麦子呼呼啦啦地就成熟了,焦麦乍豆啊,你不赶紧收割,它们会散在了地里,那么一年的心血就算白费了。那时是纯手工作业,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大型联合收割机还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人们只争朝夕,舍了命也要颗粒归仓。弯腰割麦,有人腰疼得直不起来,有人胳膊酸沉得端不起饭碗,有人困乏得站着就能睡着。我们也一年一年地过下来了,我们家的田地、外婆家的田地,没有哪块儿该种的时候没种上,没有哪块儿该收的时候没有收回家,更没有哪块儿地给撂了荒。我们的庄稼长得不比别人家的差,我们的粮食打得不比别人家的少。记得有一年麦忙季节,我从省城上大学回到家,母亲自热不在家,我放下行李直奔我们家的农田去。快要走到时,正在自家麦田里忙碌的邻居大娘看到了我,她像看到救星似的,急切又大声地对我说道:“你可回来了!快去吧!你娘整天干死干活嘞。”不甘落后,不服输,要强的母亲就是这样应对一切人生的风雨的!不消说苦与累,也不消说风吹日晒雨淋,母亲完全是拼了命的!

如果你以为我的母亲有多么强壮、多么结实、多么的有力气,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其实,正相反,她不仅身材矮小,还体弱多病。父亲戏谑地称母亲“药罐子”、“病娘娘儿”。据母亲讲,她的体弱是“娘胎里带的”。母亲上面本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可是她们都夭折了。母亲生下时也是没气儿的。外婆气不过,让外公一时半刻把“那东西”(外婆语)送出去,她一眼都不愿再看见。正值夏天雨季,当时雨下得那个大呀!就像从天上倒下来似的,直流;大炸雷一个接一个,震耳发聩,闪电巨蟒一样在天空中舞动,时不时照亮傍晚暗沉沉的天空。外公也是生气,几个孩子都留不住,他赌气耽搁着不出去。气愤的外婆随手就把那婴儿丢在了灶台下的炉灰里。那时都是烧散煤,垒砌得很笨拙的大灶台。母亲说,她奶奶不忍心,一直坐在灶台前守着她的小孙女,嘴里不住地呢呢喃喃地念叨,祈祷上苍,保佑她孙女儿有一条命;同时,时不时地向那小嘴唇儿抿一点儿水……孤灯一盏,黄豆大的煤油灯灯苗在夜风中摇曳,一个凄哀的虔诚的半老女人,也许上苍真被打动了,奇迹发生了!到了半夜,那小嘴儿开始蠕动了,开始咂摸那水滴了。母亲说,她奶奶又惊又喜又激动,赶紧对着门外黑乎乎的风雨夜连连扣头;然后,大声叫她娘,也就是我外婆。她娘哪里肯相信?“死都死了,哪有活转的道理!”她奶奶把那女婴抱至她跟前,欣喜地说:“真的!不信,你看!”每次听母亲讲她出生的这一玄之又玄的故事,我的心头总一凛:生命是多么偶然啊!不然的话,我们姐弟怎能会来到这“可爱”的世界上啊?记忆中,母亲胃不好,总是大口大口地吐酸水,地上一会儿就是一大滩。做一顿饭的功夫,灶台边吐得跟小河似的。我们姊妹看见,总用炉灰垫了,拿扫帚、簸箕清扫掉。天一冷,母亲就咳嗽,还动辄感冒发烧流鼻涕。常常是整个冬天,她都得与这些小疾小患博弈,不,是与整个冬季博弈,那真是博弈!并且可谓艰苦卓绝!因为,她还得劳动啊!生产队上工的钟敲得紧,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没有哪个冬季是清闲的!母亲拖着沉重的身子,挣扎着,在朔风中跟强壮的男人们健康的女人们一起劳动……

在少年的记忆里,有个印象很是深刻:深秋的傍晚,铅灰色的天空苍苍茫茫,无精打采,街头巷尾没什么人,很显冷清,秋风悲鸣着四处流窜,地上的落叶在秋风中翻飞。此情此景不由人的心里一阵悲凉、寥落,意兴索然。回到家,家里的气氛更加萧杀。母亲正躺在里屋的床上挂吊针,长长的竹竿在床头儿竖着,上面高高吊着一个大药瓶子。年少的心总是一紧,总觉着母亲得了什么重病,不然怎会打吊针,而不是在臀部简单地打一小针儿呢?心里就一片愁苦,凄风苦雨!那时哪像现在打吊针这样平常,动不动就会挂吊针?母亲是顽强的。我们姐弟总是虚惊一场。药液输完了,她针一拔,好好人一样,该干啥干啥,该做晚饭了就做晚饭……我们家的日子就又会像平常那样过起来了……

外公去世时,要强的母亲一定要给没有儿子的外公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说,外公老实了一辈子,一辈子被人看不起,一辈子不曾直起腰、抬起头过,一辈子没有理直气壮过,一辈子没有发过声来说说自己的想法,一辈子只知道出死力干死活儿,老黄牛一般——如果母亲知道鲁迅先生“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的言语,她肯定会把它用在我外公身上的。母亲文化浅,小学只读了两年,因为家里只有外公一人干活儿,实在忙不过来,她就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学业,单单让我姨妈上学读书,还决心把姨妈供出来。“你们的外公真是吃苦受累了一辈子啊!”母亲两眼泪水。她绝不会让外公秋风落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她要给外公以生命的尊严,她要为外公挣回面子。母亲出大价钱一下子请来了两家唢呐班子,都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班子。守灵那天晚上,两家唢呐班子对阵,都使出了看家的本事,谁也不愿败下阵去从而给自家班子脸上抹黑。五里长街,几乎半街空巷,男女老少,跟看大戏似的。吹拉弹唱,直到半夜,老人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对母亲是交口称赞,说母亲孝顺,有的竖起大拇直夸母亲是“大大的孝女”。说得最多的话是:“看,这有儿没儿还不是一样的?闺女怎么了,闺女照样行!”这就是纯朴的乡村老人们的观念。一个孤寡老人五保户感慨涕零:“老李头儿,你还图个啥?你走得这叫一个排场啊!没儿子,咋?你该知足了。”我外公姓氏李,“老李头儿”是老人们对外公的亲切称呼。一个有三个儿子的老人一时哭得一塌糊涂,他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孝顺,彼此还互相咬着吃亏了、占便宜了什么的,整天吵呀打呀的不可开交。老人发自肺腑地感慨:“老李头儿,还是你有福啊!”

母亲很是欣慰。谁不说她不仅尽到了一个女儿的责任,而且也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职责?她应该对自己很满意了。可叫我们想不到的是,她内心还是有遗憾,母亲说:“要是你们的外公农活儿不丢的话,兴许还能活到百十岁。这都怪我!”外公外婆都是由母亲一人养老送终的。外婆去世后,母亲就把外公接到了我们家,外公业已八十多岁了,母亲不再让他辛苦干活儿了,每天好吃好喝的侍奉,使他颐养天年。记得,外公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条上,对面厢房的墙壁上夕阳西照,他默默地长时间地盯着那夕照看,雕塑一样,阳光一点儿一点儿地被太阳敛去了,太阳也终于落下了山去,暮色降临了。终于,村子再次欢腾起来,母亲也从地里回来了,雕塑的外公这时候也活泛了……母亲常常后悔,她不该让外公完全丢掉了农活儿,“不然的话……”母亲不无遗憾地说。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某种传统观念、传统思想的改变,何其不像本性那样?人死了,入土为安。土葬,可谓实行了几千年,代代相传,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早已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现在要撼动此树,把它从老百姓心中,尤其是从广袤农村广大农民的心中连根拔除,那岂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火葬?那是什么呀!把自己的亲人推入火中焚烧,那还不是向自己的心头上插刀子吗?相反,把亡故的亲人穿戴一新、打扮整齐,让他或她舒舒服服、安安稳稳躺在灵柩中,然后埋入黄土地。啥时候想起来,亲人都像活着时一样,只不过是累了在那儿长眠罢了。这在活着的人的心理上是怎样的一种慰藉啊!早在1985年,我国部分地区就开始推行火葬。1997年开始,我国实行了《丧葬管理条例》,开始在全国大范围内推行火葬,取消传统的土葬。殡葬改革,到现在多少年了?在农村,农民们有几个人真正地打心眼里像接受土葬那样接受火葬呢?要完成由土葬到火葬的改革,使火葬像土葬那样植根在人们心中,绝非一朝一夕、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事情,无疑这需要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的不懈努力啊。如今,火葬,农村有吗?当然有啊,只不过,几乎都是迫不得已罢了。不管是迫不得已,还是开明、真的想通了,这就是希望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眼看农村耕地越来越少,火葬,本是大势所趋,顺应潮流,也是造福后人,更有利于人类生存的基业。火葬最终定会取代土葬,在我国老百姓心中生根发芽,葳蕤茂盛起来,只不过就是个时间问题。

我父亲是2010年去世的。我们那儿,当时正处在“打击土葬,实行火葬”的节骨眼上,风声正紧,风声鹤唳的!上面逼得紧,下面老百姓哭哭啼啼、悲悲戚戚,是心在流泪、在泣血啊,撕心裂肺!村干部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于是就采用了下下策——罚款,依此来提醒警示村民“土葬而不进行火葬是犯了王法的”。“慢慢来吧,断不能一刀切的。毕竟是农民嘛,啥文化没有,会有啥觉悟?”他们彼此说着。于是,若要土葬者,主家就须交一定数量的钱款。三千五千,不同村子数量不一,这就看你们的村干部怎样定了。一旦交了罚款,村干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家悬着的心也落到了实处,双方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这样就出现了“偷埋”现象。那时候,偷埋在农村再正常不过了,司空见惯,几乎成了一种风气。深更半夜,把逝者匆匆忙忙地送到地里,埋葬。根本就没有什么丧葬仪式,一切从简,简之又简。不烧纸钱,也不焚香,没有摔老盆的,没有打幡的,没有孝帽,没有孝衣,识别不出谁是孝子孝女,均是平常的衣服,听不到哭声,更没有唢呐声,偷偷的,悄悄的……父亲就是这样被埋葬的。那天晚上,夜色沉沉,月黑风凉,遥远天际几颗星星惨淡又寂寥。因为事情急,所定制的棺木由制作的人家直接送到坟地里。父亲用棉被盖了无声无息地躺在门板上,多亏了几个壮年汉子抬重,他们走在前面,我们姐弟以及其他几个近亲紧跟其后,一行人在蜿蜒的小土路上急急慌慌地行进,只听杂沓的脚步声,和一声声沉重的喘息声……后来,总觉得对不起父亲,太亏欠父亲,觉得父亲的一生不圆满。作为他的女儿,没有替他给他老人家的生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对我来说,是怎样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啊!也将是怎样一个根本没法修复的天坑啊!“爸爸,安好!”我的泪流出来了……

活到这把年纪,上一辈的亲人们都在一个一个地离去,一颗心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悲痛中。最近,一颗心再次被深深揪痛——我唯一的亲爱的姑姑也去世了。获悉姑姑病重,压根没想到她已是到了病入膏肓回天无术的时候了,拿农村话讲,就是只剩“熬日子”了。记得,看见姑姑的第一眼,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姑——,您咋成这样儿了呀?”随着话语,泪就哗哗哗地一涌而出。姑姑那副模样是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是做梦也不会想到啊!那样的瘦法儿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所见,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皮包骨”!没有肌肉,就是皮与骨!她老人家是完全脱相了。眼窝深陷,那眼睛分明就是早已干涸的枯井,抑或是将息未息的煤油灯。可是,丽丽,我表妹,姑姑的大女儿,却在一旁一直说她母亲“今天有精神了”,“看那眼神儿!姐,认得你!”丽丽甚至有点儿欣喜。“早饭时又打了一针高蛋白,有精神了。这三天,都在打,一天一针,一针三百块!”丽丽解释说。一针三百块!我听了,不由得心里一惊:对于这个家庭来说这可不是小数字啊!

姑姑是什么也吃不下喝不进了,我带来的那丰盛的礼物——优质牛奶、美味的糕点、新鲜多汁的水果,对她来说都不作数了。坐在她老人家的病榻前,我的泪止不住地流。我注意到,姑姑的双眼凝神儿于我,嘴不停地一张一合,我正纳闷她这是在干什么,只听丽丽在一旁说:“姐,别哭了。你看,你姑在说‘甭哭,甭哭’,她不让你哭啊!”可不是嘛,那正是“甭哭”的口型啊!姑姑已发不出声音了,她竭尽全力,也只有这样的口型。我的泪更是汹涌,心里翻腾着无数后悔的浪涛。这些年逢年过节也不曾来看望姑姑,忙工作,忙生活,忙、忙、忙,也不知忙些什么?其实,是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不满意,对现有一切的不满足,于是,绝不回头,一味的追逐下去、追寻下去、追求下去,究竟是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明知道,山外青山楼外楼,可就是不甘心。其实,人世间,芸芸众生,能“春风得意”,能“衣锦还乡”的有几人呢?几年前,姑姑生病,腿脚不灵便,脑梗先兆,几次三番地来城里住院诊治,也曾去看她。她的病时好时坏,轻轻重重,医生说不可能根治。这几年,姑姑没再进城治疗,我猜想,应该是慢慢恢复了吧。回老家时,常从母亲那了解到姑姑的情况,母亲说,姑姑不会吞咽,嘴里含着食物,非得旁人大声地喊着:“咽!咽!咽!”,她才“咕咚”一声咽下去,否则不知道咽。“说是,掌管吞咽的神经被什么压着了,不管用了。”母亲很无奈地说。自己总想着抽时间去看望姑姑,可姑姑家在山里,道远且阻且不顺,于是就又想“以后吧,以后有时间再去。”以后,以后,以后……“以后”何其多?就这样一拖再拖,总没成行。哪里想得到“姑姑的以后”是如此的有限!

脑子七想八想胡思乱想。姑姑也算是个苦命人,嫁得那么远,又嫁了姑夫这样一个人,当年她怎么就相中了?在农村,要想日子过的好,只凭几亩土地是断然不行的。有人就出去打工;有人搞点儿小副业,养鸡养鸭养羊养猪什么的;有人侍弄菜地,种出新鲜蔬菜瓜果到镇上去卖;也有人做点儿小生意,譬如开个豆腐坊。反正,大家都在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可是姑夫呢?木木讷讷一个人,要眼光没眼光,要头脑没头脑,更别说气魄与胆识了。他就是一只家雀,只会绕着房檐飞。甚至,很多时候,姑夫还不如家雀,家雀一天到晚都在忙碌着觅食,可他倒好!自家的几亩地也不好好种,不肯出力不愿流汗,拈轻怕重,怕苦、怕累、怕脏,怕夏天的酷热,也怕冬天的寒冷。可是,种地哪有不被风吹日晒雨淋霜冻的?在大家你追我赶奔小康的洪流面前,他终日栖栖惶惶,茫然不知所措。别人家干得风生水起、人欢马叫,新宅院都建得气气派派,还贴了瓷片,晃眼的亮;高门楼,高院墙,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而他只会抱了头,蹲在家里,垂头丧气,唉声叹气,又怨天尤人。不过,不管怎么样,最终也建起了三间平房,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儿了。可是,院墙丢到那儿不再过问。姑夫就是这样的人,能拖就拖,能推就推。他的话“有住的地儿得了,要院墙干啥?家里有啥可被小偷儿惦记的?那就是个摆设。”说白了,他就是懒散!驻村帮扶干部实在看不过眼儿,主动帮他扯起了院墙,盖了门楼,这才像那么一回事了,是座院落了,像户人家儿了。姑夫姑姑没有儿子,两个女儿出嫁后,这院子日显冷清与寂寥。姑姑过的啥日子啊!我的心又一阵酸楚。一辈子了,可这房子里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真所谓家徒四壁。如今,电视机这么便宜,硬是一台最廉价的电视机也没有。姑夫还是那样的话:“电视机,能吃还是能喝?不就是看着玩儿、傻笑嘛。还老费电!”他的话,“冰箱根本就是喝电的玩意儿。”洗衣机更是要不得,“几件衣服?用手洗洗不就行了?搁得住买洗衣机?烧嘞不轻!”他说这话时,那表情,那语气,好像他有的是钱,不是买不起,而是不买!人都是要脸面的,姑夫也得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也得给自己挽回点儿面子啊,尤其在姑姑面前,他总要想方设法维护自己做男人的尊严。就让他过过嘴瘾好了,没人戳穿他,姑姑尤其不!反正,他是能对付就对付,只要不让他干活儿下力就好。坊间流传的顺口溜“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坊间流传的另一顺口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棍子扛着走。”姑姑对此一定是谙熟于心的,她也只好认命,苦楚只存在心里,泪也往肚里流,面上就只有笑了。在娘家哥嫂们面前,她从来就是一面笑。姑姑那欢喜的声音又在我耳畔回响了,那喜悦的笑脸再次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可从今往后,我将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笑脸了,我的心又一阵刺痛……为什么,为什么人总逃脱不了那个法则?唯有在你的亲人永远离开你的时候,你才觉得其最珍贵、最可亲、最可敬。平素里,对于姑姑,自己的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漠视吗?我不敢想了,内心里感情的潮水早已汪洋一片了……

当我听到姑姑将要被火葬而不是传统的土葬时,我心里好一阵震动。难道两个表妹就那么开明、那么顺应潮流、忍心自己的母亲被火葬?当地火葬的风声时紧时松,2010年我父亲去世那会儿正是紧要关头;接下来就松弛了,随便土葬,没见谁说什么。我知道,最近这几年又开始紧了。但是,不管上面抓得怎样紧,不管各乡各村怎样按人口按月按季度按年度定指标、派任务,须火葬几例,但是总有成功偷埋者。母亲解释说,本来是要偷埋的,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一旦上面发现,姑夫享受的政府所给的一切待遇都将一笔勾销,像双女户补助款,六十岁养老保险金,低保户补助款,这些都将没有了。“那你姑夫可咋过呀?不会挣钱,也懒得下力;再说也七十多的人了,想干也干不动了。”母亲说,经过他们叔伯爷们的再三权衡、斟酌、商量,最后决定火葬。“唉,人都死了,知道个啥啊,可活的人还得活呀!”

姑姑竟然是火葬,即使今天在当地农村也算先锋。火葬后,两个表妹给姑姑举办了还算隆重的葬礼,亲戚们的心里都替姑姑感到安慰。葬礼上该有的仪式哪一项都不少,该走的流程哪一步都不缺。唢呐班子还为姑姑转了灵。转灵是要另外加钱的,且往往价钱还不菲。有的人家因为资金问题,这项是会省掉的。两个表妹都在农村生活,孩子们还都在上学,挣钱的门路窄,花销却大,日子也总是紧紧巴巴的。但是,不仅请来了唢呐班子,还转了灵!为此,街坊邻里都挺感动的,说姑姑的两个女儿孝顺。没办法,村民们的观念就是这样的。所谓转灵,就是送葬的队伍在半途中停下来,灵柩放稳当了,送葬者——孝子啊孝女啊其他亲属啊——都围着灵柩双膝跪下,唢呐班子的几个人等围着绕圈圈,一边吹奏,一边舞动,跳出各种花步,看得人眼花缭乱。如此一圈一圈地绕。据说,舞步的复杂性,所绕的圈数都是钱的多少决定的。只要火葬了,随便你们去闹腾,随便你们抬着灵柩入自家的老坟,随便你们在黄土地上封起一个新的坟冢,上面都一律不再过问。殡葬改革须慢慢来呀。不过,这难道不是改革的起色吗?

唉,姑姑去了,我的又一个亲人永远的离去了,呜呼!哀哉……

夜阑人静,天地凝神。听!那唢呐声,正到了如火如荼的时候,这是我们这栋楼里那个与世长辞的老人在尘世的最后响动啊。唢呐在笙、镲、梆子的伴奏下形成了一种不同凡响、无与伦比、动人心魄的乐曲,这乐曲在天地间无阻无碍地汹涌、奔腾、飞越,它仿佛连接起了生与死两界;抑或,它正是那红尘与天国间的桥梁,斑斓华美,又哀婉凄迷。这曲调变幻莫测,时而,慷慨激昂,火辣辣的,如暴风骤雨,也如万马奔腾;时而,高亢激越,高上去、高上去、再高上去,直冲你的天灵盖,使你惶然,茫然四顾,无所依凭;时而,沉郁低徊,轻飞曼舞,缠绵悱恻,哀哀怨怨,九曲回肠,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直抓挠着、撩拨着你心灵最柔软的部分,令人唏嘘慨叹,不禁潸然泪下……

这静夜,这乐曲……我坐在家里的书桌旁,一颗心恣意汪洋,双眼早已被泪水模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牢牢地攫住了我。不知怎么,我深切体会到了那散发着人性美最璀璨辉光的人情味,我真切地触摸到了这世间的美好,那温情脉脉。

唉,那撩人心魂的唢呐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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