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希望普天下的老人们都老有所依。
云芷是有着一副菩萨心肠的人。人生走到这一程,云芷的一颗心是越发悲悯了,常常柔软得像一湖春水打捞不起。她深深懂得了人生之不易,她怜惜每个活在世上的生命,尤其怜惜行动不便风烛残年的老人们。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墙根下老人们簇在一起晒阳。云芷的目光总会怜惜地瞟向他们,可是却看不到阳光,看到的只是暮色苍茫,不禁心头一紧,在心里询问:“他们可都安好?可都有所依靠而安享晚年?”
小区里,老张头儿的背是越来越驼了,走路越发的慢了,一条腿竟有点儿拖拉,什么时候手里多了一根细细长长的木棍儿权当了拐杖。肥大的不合身儿的衣服也脏兮兮的。暮色里,手里用小白色塑料袋儿提着两个馒头,迟缓地向他那巴掌大的小平房走去。小平房蜷缩在角落里,很是孤寂了。而儿子一家三口住的是三室两厅,那高耸气派的商品住房大楼就在他那小蜗居的斜对面。没来由的云芷就生起了他儿子儿媳的气。
那天,云芷偶然在手机上刷到一则短视频,她真是惊骇到了极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如狼似虎的青壮男子正在对一个老人大打出手。画外音,这本是一对母子,老人已过了鲐背之年。只见老人弯腰驼背,白发苍苍,双手护着脑袋,叽哩哇啦地大叫,无处躲藏。显而易见,她是怎样的恐惧与无助啊!云芷看不下去了,赶紧将视频划拉走。一颗心唏嘘不已,早已在泣血,生疼生疼,心魂也在不住地轻轻颤抖,无法遏制。内心里又是多么的愤怒啊!世上居然有这样丧尽天良的逆子,畜生,实实的畜生!定会遭到天谴的。云芷怔怔的,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还是短视频,秋风瑟瑟,天地寒缩,土坯筑的低矮小土屋,四面漏风漏气,八十多岁的老婆婆独居,拾柴烧火做饭。要知道,她竟然育有八个子女!若有一个站出来,有点儿担当,老人也不至于过这般凄凄惶惶的日子吧。云芷想。可他们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对老人不管不顾。什么人啊,都是!云芷看不下去。
云芷最见不得老人孤苦无依,有子女跟没子女一样,在人生暮年的朔风中挣扎俯仰,张皇失措,悲哀飘零。老来难,老来难啊。而“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这句流传已久的中国传统谚语说得多么的好啊!更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金言名句。作为子女,姑且不说“老人之老”,最起码,应该“老吾老”吧。云芷想。是自己的责任就应该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来,断没有理由推脱。为不孝找理由,任何理由,都是不言而喻的厚颜无耻地推卸责任的借口,是说不过去的,也是站不住脚的,定会遭到世人的不齿的。
“百善孝为先。”云芷信奉,直觉这话一语道破了天机,振聋发聩。是啊,试想,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父母双亲都不孝敬侍奉,那么他或她会有什么高尚的道德品质、会有什么真正的善行呢?
熟悉云芷的人无不称道她是一个大孝女。
也是,多年来,老母亲几乎一直都是跟着云芷生活的。
云芷姊弟四个,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云芷和弟弟读书读了出来,上了大学,走出了乡村,像楔子一样楔进了城里,在城里安身立命,水到渠成,成家立业,像模像样地成了城里人,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一二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就随云芷进了城。母亲身体向来不好,年轻那会儿就大病小灾的从没断过,拔火罐、熬中药、打吊针,这都给童年的云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母亲偏偏又是个要强的人,生产队的活儿一点儿都不比那些身强体壮的妇女干得少,常常拖着病体也要下地挣工分。工分,一家人的口粮啊。小时候,云芷就常听老人们很是怅惘地慨叹说,这年轻时出了大力的人,一上点儿年纪,各种疾病就会纷纷找到了你。还真是这样!何况母亲天生身子骨就弱。进入古稀之年,母亲更成了药罐子,疾病根本不离身了,病秧子,潺潺弱弱。没了父亲后,母亲在云芷家一住就是三年。弟弟终于站了出来,为三姐鸣不平,说,母亲不能光丢给三姐一个人照顾,而其他人做甩手掌柜,赡养老人本是每一个子女都应尽的义务。弟弟召开手足们的会议,提议:老母亲由四个人轮流赡养,一家三个月,一轮刚好一年。没有异议,一致通过。云芷心里很是欣慰,毕竟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啊。
让云芷压根没想到的是,大家红口白牙商定好的事情竟会有变故。
轮流从老大开始。这也是乡村的惯例,除非有特殊情况。所以,自然首先是大姐啦。车轮一旦发轫,便转动起来。起初也走得铿铿锵锵、规规矩矩、顺顺溜溜。可是,才刚刚轮了两轮儿,大姐就率先不干了,两口子把偌大的超市悄悄转交给其二闺女及女婿管理,不吭不哈一拍屁股走人了——去千里之外给他们儿子照看孩子去了。其他三人被生生地凉在了那儿。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这不是明摆着耍人嘛,耍猴儿呢!就你们聪明!把别人都当了傻瓜不成?搁谁,谁心里不窝火儿!二老那可是把整颗心都掏给他们了呀,他们赚了个盆满钵满,实实的把他们给喂肥了、喂壮了。这岂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你们走也行,总该给妹妹弟弟们打声招呼,看看老娘怎么办吧。俗话讲,有力出力,有钱出钱,你们人不到,也该略微向老人表示表示吧,让其他人心理上也或多或少有些平衡。他们可倒好,明目张胆地大做不义之事。咋?我们还就一走了之了,有本事,你们撵到南京来呀!二姐气得发抖,咬牙切齿道:“这还是人吗!白眼狼,纯粹的白眼狼!”稍顿,又无法掩饰对父母的怨恨,说:“怪谁呢?还不是自己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而云芷则有点儿洞悉了人心的复杂、人性的幽微。
二老的宅子地段好,近集市又临公路,能成生意。大姐嫁到了山里,日子过得紧巴,二老心疼闺女,就将他们一家子接下山来,从无到有,一点儿一点儿扶持他们两口子做生意。先是在临路的狭长门面房里做糖烟酒、油盐酱醋茶的小买卖,渐渐地,生意发达起来,老人的上房里、房屋宽宽的前廊上都堆成了他们待售的货物,成箱成箱的烟酒,放都放不下。几年功夫下来,他们的腰包应该是鼓了吧,眼见着,大姐大姐夫刚下来时那一脸蔫不唧的菜色不见了,两人都发胖了,光润了、富态了。可是,大姐老说:“就不挣钱。”云芷一回去,就会听到这话。云芷一度信以为真,在心里很是怜惜、心疼大姐,每次回去都大包小包地买东西,给老人买,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也给大姐及她的孩子们买,心想能接济一点是一点吧。谁知,人家一边哭穷,一边则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的儿子在南京全款买下了房子,三室两厅!紧接着又是装修又是买车,水到渠成,光光滑滑排排场场地把媳妇给娶进了门。大姐这人真有意思。云芷苦笑。
两口子还有大动作呢。他们在心里是早已惦记上了老人的房子,对那一方宅院觊觎良久。后来,不知怎么,二老将整个宅子都赠予了他们。大姐两口子便大刀阔斧改天换地地干起来,摧枯拉朽般地推掉老房子,将整个宅院全部建起了二层楼,楼上住人,楼下超市。后来父亲进城,给云芷说起老房子被“推掉”的事情时,仍是无法掩饰内心的疼痛与难过,“那房子建得可真是牢固啊!结实。当年我用了比别人家都多得多的水泥。他们用镢头使尽力气锛,一锛一个白点,一锛一个白点,可那每一锛啊,都像锛在我的心窝子上,这儿疼啊!”父亲拍着胸口说,声音发颤,双目似乎也潮润了。是啊,眼见着,自己一砖一石老鸟筑巢一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被人毫不痛惜地毁掉,怎不心疼!超市的进深很深、幽幽的,天花板挑得极高,人走进去,直感森森然的脊背发凉。货物琳琅满目、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一架一架的直通天花板,你会有走入迷宫之感。从此,由父母营建的那座朴素却温暖的老宅院便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这座庞然大物一样的建筑物不属于父亲,不是他们李家的了,老宅子改名更姓,成了大姐夫的了,成了吴姓人家的了。每每想到此,云芷的心里莫名的就一阵发虚、惶恐,直觉自己没有“根”了,日后唯有漂泊,浮萍一样。而这之前,内心是多么的安宁、安稳啊!老房子、温馨的家园、父母双亲,在心理上,直觉,无论啥时候,家里都会有一盏温暖的灯在等候着自己,无论自己走得多么遥远,那盏灯都会像眼睛一样追随着自己,殷殷地、关切地注视着自己。可是,这一切全没了。
大姐夫大姐居然还有一手儿!一招儿更比一招儿狠,给人一惊再惊,来不及你喘息,连环套一般。原来,大姐夫大姐给他们儿子在南京全款买房子时,一出手竟是两套!在同一个小区,那套小一点儿的,两室一厅,是给自己准备的。他们这是早就为自己后来的“跑路”打好了小小九啊。
想想,云芷觉着自己就是个傻子,大姐口口声声哭穷,自己半点儿都不曾怀疑过。两套房子,南京,什么价格!这无疑是一笔巨资,这巨资里当然有二老的血汗啦。一日三餐,哪一顿不是老母亲在做给他们吃喝,水费、电费、房租,问问,他们可曾向老人交过一个镍币?逢年过节以及集市日,他们忙起来,自然而然老父亲也被裹挟其中,又是给他们照看摊子、招呼生意,又是给他们搬货物,忙得团团转,却纯粹是一个免费劳力。想当初,老人转增老房子时,当着一个老堂舅的面,说得好好的,日后大姐是要充当一个儿子的角色的,当时,那大姐夫一口吐沫一个钉指天指地地发誓保证,一定会在二老跟前尽孝,竭尽全力地侍奉二老到天年,并努力做到尽善尽美,说:“敢情放一百个心好了,谁若坏了良心,天打五雷轰顶……”说得天花乱坠,信誓旦旦,并且还立下了字据,按了手印。在乡下有个根深蒂固不成文的堪称定律的说法:儿子才是老人们的依靠,而闺女总是外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其实,自楼房落成那日起,老人便成了鱼肉,而人为刀俎。大姐夫的腰杆挺起来了,房子是我建的!二老成了在人屋檐下过活的人。原先说的是,上下各一间属于老人的,任他们住到百年。可是还没一年工夫,上面那一间,老人的东西就都被抬了出来,说“扔”也不为过,不经老人同意,硬是随便给处理掉了,说,这些个桌呀、椅呀、床呀、衣柜呀都是些破烂玩意儿,留着也是占地方,还碍眼。结果是,他们二闺女一家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那么多房间闲置着,不给住,偏偏让住老人的,是何居心!鸠占雀穴。说是暂时,却成了永久。下面一间呢,他们那货物洪水一样都涌了进去,渐渐只剩了老人的一张床、一张桌还没有被挤走。老人有苦说不出,嚼一嚼咽进肚里,有什么办法呢?今非昔比,在人家的屋檐下了,怎敢不低头?还不是任人家拿捏嘛。
大姐大姐夫对待老人的行径,总让云芷想起这样的情形:老人帮着给他们买来一个蛋,帮他们慢慢孵化,孵出了小鸡,帮他们慢慢喂养,终于把鸡给喂大了,肥实了、壮硕了、羽翼丰满了,老人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缕希望……可让老人始料不及的是,却鸡飞蛋打,自己什么也没落着。云芷不禁又想起二姐的话:“老大这事做的!还是人做的事吗?”
在这个四人组成的“赡养老人”的闭环上,大姐这一环节就这样断了,断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理不顺气死旁人,何况是当事人?说实在的,剩余的三个人,没有谁不气愤的,可你能拿他们怎么样啊?他们玩无赖呢,听听那撂出的恬不知耻话:“有本事,你们撵到南京来呀!”没辙。老人还得生活呀。抻抻脖子咽了。自然,每家,一轮由三个月变成了四个月。
可是,好景不长。
无论什么事,就怕那些个不守规矩口是心非没有信用缺乏道德不讲理之人。
前有车后有辙。姐弟三人又轮了一轮儿,第二轮儿再轮到弟弟时,弟弟那边再也不见动静了,不长不圆,不说接也不说不接,反正,就这样延宕着、延宕着……
对于弟弟,云芷怎么说呢?平心而论,他对母亲还是有一定的孝心的,只是架不住弟媳给他置气。云芷知道,弟媳对于二老过于偏袒大姐的做法是憋着一肚子火气的。弟媳同样是从农村通过考学走出来的,对于乡村的一些约定俗成的老传统自然是了如指掌,譬如:家里的老宅子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是传给儿子的,辈辈人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看看,有哪家是给予了‘泼出去的水’的闺女!”电话中弟媳的声音猛然提高,随之也传来了她的极度愤怒,云芷下意识地将话筒拿得远离了耳廓。可父母也有自己的苦衷啊。天下父母哪有不疼惜自己的子女的?往往是,子女中,若有哪个日子过得不如意,做父母的不由人的就会更加怜惜那个谁从而偏向谁,能帮衬的就帮衬一把。这是做父母的“通病”。二老看到儿子在繁华富庶的大城市安了家,有房有车,儿子儿媳都是公家人,见月有工资发到手,日子过得体面,断定老家这宅子他们是断不会回来住的,那么闲着也是闲着……云芷怎么不知道,二老也是有那么一点儿私心的:几个子女不能都跑得远远的啊,得留一个在身边,自己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身体会越来越吃不消,真有点儿什么事,叫一声,便会有人立马到得跟前来。让母亲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事情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她一心想指靠的大闺女却丢下她跑路了,跑得那叫一个“绝情寡义”,她对她掏心掏肺,她却这样对待她!对此,母亲是否后悔,云芷还真是说不清楚,但有一次,母亲独自在阳台上晒阳儿,冬阳温煦,玻璃窗封闭的阳台恰似暖房,母亲坐在阳光里,闭目养神,忽然就自说自念起来:“……路子走错了,错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唉——”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绕梁三日,很落寞了。云芷心里一惊,母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如是说。
弟弟一直不露面,不与云芷接洽,云芷碍于情面,也不好过问,那样的话,好像催促他接人似的。二姐这边呢,“轮到四弟了,他不接,我咋接嘞?这不是打他的脸吗?”二姐在电话中说得冠冕堂皇。云芷不由得撇了一下嘴,露出了讥讽的笑。她还不知道二姐?嘴上功夫了得,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这样母亲便滞留在了云芷的家里,一年又一年。岁月是把温柔的刀。这话在体弱多病的母亲上最是得到了极好的验证。母亲一年老似一年,生命无法遏制地在悄悄流逝,流逝到绵长又短暂的岁月里。
二姐似乎对自己的做法感到不妥而内心有所不安,后来跟云芷通话,简单询问了母亲的情况后,便忙不迭地为自己分辨,叫起苦来,说自己有多忙。二姐在乡下,在村部里担任着妇女主任一职。说是在家里忙、在地里忙、在村部里跑、还得照看小孙子,实在是忙,忙得脚不沾地,忙得饭都吃不到嘴里,忙得往往上个茅厕都没空儿。接着还会从另一个角度说,看似完全是为老人考虑,说老人在她那儿有多不方便,“譬如:上茅厕就是个事,两腿走平路都不利索,拄着个拐,还得下台阶,还得走一截子路。”声音忽然扬起来,“在城里多好啊,恁那是套房,卧室到卫生间抬腿就到。”迟疑了一下,“再说,你眼下也不用看孙子,一天就那两节课,就你清闲哩,正好……”最后这几句话,云芷一听,心里就冒火。是,自己的儿子在读大学,还没结婚,没有孩子,可自己在教学一线啊,常年在高三任教,并担任班主任工作,“我不忙,你们都忙!那啥,忙,老人就不生活了?”云芷心里说,对二姐的说辞很是嗤之以鼻,也气愤,可嘴上什么也说不出来。说什么呢?也标榜自己“忙、忙、忙”吗?再忙,该照顾老人也得照顾啊,云芷还是那句话:是自己的责任就应该担当起来。这呀那呀的,说一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有意思吗?不觉得乏味吗?不觉得苍白无力吗?撒手不管老人,说一千道一万,你都不会占理,人伦道德的天平丝毫不会倾向于你的。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只要不怕脊梁骨被戳烂。乌鸦尚知反哺,何况高级动物人呢?良心何在!
云芷自觉自己也并非圣人,也并没有怎样大的格局。
日子是琐碎的。这么些年来,照顾老人的担子一直有云芷一个人担着,一日三餐,洗洗涮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负重前行。有时,云芷想起那三个人,逍遥自在,理所应当地过他们自己安逸的小日子,尤其大姐,最不可理喻,内心难免失衡,气恼、怨恨、愤懑,有时恼恨起来,直想到一个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对天长啸几声,以解心头郁闷。可是啥法儿呢?能看着年迈的老娘不管不顾吗?不忍心啊!只好自己劝自己:全当老娘就生养了自己一个。顿然,内心便海阔天高、云淡风轻了。再说,云芷还不知道二姐?老娘在她那儿住时,一生病立马儿就会被送到城里,送给云芷,说得好听:“乡下条件哪比得上城里?”弟弟呢,老娘在他那儿生病,也是往云芷这儿送,人家也有理由:“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照料她哩?”一次,云芷笑着问:“你媳妇呢?”“她?忙啊。再说,咱妈也没生人家、也没养人家,人凭啥伺候她呀!”过一会儿,“咱家那事办的!人家也是着实生着咱妈的气呢。”云芷心头一咯噔,还用说吗?还不是说那老宅子的事嘛。云芷知道,这事就是扎在弟媳心里的一根刺,永远也拔不出来了,且一碰就疼。唉,都是太有理由了!云芷有时退一步想想,老母亲不在他们那里住,自己倒是省心了,因为,一遇上什么事,便会找上自己,即便是个头疼脑热,他们也都会大惊小怪的。在弟弟那儿呢,时不时自己还得去给母亲洗澡。大姐呢,就更可笑了,长年累月一个电话也没有,莫非是从地球上消失进入太空了?云芷有点儿嘲笑地想,即便如此,也应该有反馈地球的信息啊,没看那些航天仪器、太空飞船、人造卫星什么的,不是时不时都会向地球发回信息吗?人一走就是十六七年,如今她那大孙女已上了高中,小的也读初一了。她们早已不需要人照看了。可是,大姐两口子又有了新的说辞:“咳,在这儿住习惯了,老家那啥啥都不适应了,气候、饮食、卫生条件——看那茅厕,啧啧!水土也都不服了,这回去,本想照顾您老哩,说不定自己倒先病了,给人添麻烦;再说,也上岁数了,六十多奔七十的人了,年龄不饶人,力不从心啊……”一次破天荒的电话里,大姐嘎嘎哈哈地笑着对母亲说,老人家听得先是一头雾水,一愣一愣的,最后明白了,很失落了,沉沉说道:“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我没事。”母亲一脸的落寞,神色凝重,放下电话,半天不言语。
几个子女,谁对她怎样,老母亲怎么不清楚?心里自有一杆秤,明镜似的。她最乐意跟着过的,也就是云芷。母亲的话:这孩子自小就仁义,姐弟间,从没跟谁争过什么,总是谦让、退让、避让;也很知道体恤他们做爹娘的,实实的是让他们最省心的一个。善良、平和、厚道、甘愿吃亏。母亲怎么不知道,她在三闺女云芷这儿真真是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的。云芷细心、耐心、温和、好脾气,不仅照拂她的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给她做可口的饭菜,给她定期洗澡、洗头、洗脚、剪手指甲、脚趾甲,做等等一应琐事,不厌其烦;更难得的是:还总是顾及她的心情。云芷知道,人老了,最怕的是寂寞——孤独、无聊、无望、寥落。所以,总是抽时间陪伴老人,陪其闲聊,说些逗其开心的事,并安慰、鼓励老人,使她看到人生的希望,触摸到生之趣味。总之,想方设法给母亲以最大的精神抚慰。而二闺女呢?“唉——”母亲长叹一声。风风火火、咋咋呼呼那么一个人,性子急,脾气暴躁,易怒,不将就,说话噎死个人,脾气上来,管你是谁,一张嘴自管往外撂,狂轰猛炸一通,管你受得了受不了呢。不过,雨过地皮干,狂风暴雨一阵子,万里晴空。“那嘴就是一把刀子,心肠还是不懒的。”母亲说。云芷笑笑。她怎么不知道二姐?人上了年纪,三天两头生病实属正常。可二姐一听母亲又哪儿不舒服哩,就急,就极其不耐烦,顺嘴就会撂一句:“就你那事多!”母亲被噎得睖睖睁睁,但很快目光软弱了、低垂了,很无奈。大大咧咧,粗粗糙糙,亲起来没边,恼起来烦起来又不管轻重了。那次,母亲端着猪食给她家喂猪,不慎摔倒,股骨头儿断裂,在医院做了手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二姐当班时,云芷发现母亲的指甲缝里尽是黄叽叽的可疑物,云芷没有多想,继而,想给母亲按摩一下腿,谁知,一掀被子,浓烈的臭烘烘的气息轰然地扑面而来。原来,母亲解大手儿了,不耐烦的二姐居然让母亲自己擦拭屁股,气呼呼地丢下一句:“自己的事,自己做!”母亲在二姐家,弟弟就不放心了,曾对云芷说:“在她家,老娘也不知被‘照顾’成什么样子呢!”弟弟把“照顾”二字说得极具嘲讽性,意味深长。云芷笑笑,在心里说:“是啊,在我这儿,大家就都放心了。”能怎样?看着母亲老来无依、孤苦伶仃,你能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吗?云芷绝对做不到。时光荏苒,说长又短,一晃眼,母亲就奔鲐背之年了。眼见羸弱多病的老母,云芷总想起“风烛残年”一词,风中的火烛,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状啊!高龄的母亲,何尝不是风中的火烛?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啊。做子女的,不仅应该懂得感恩,更应该知道报恩。古人说得好:“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至于母亲,云芷看得分明:她是哪个子女也得罪不起的。管我了,好;不管我了,我也不敢吐出什么来,唯把悲哀与伤感藏在心底,而在子女们面前则总是一副欣慰、安详与幸福的样子,说,谁对她都不懒,都孝顺。有时,声音放低,生怕谁听到似的,补上一句:“除了那个人。”——这是大姐不在跟前,偶尔大姐一个电话,她激动开心得不行,又是另一番说辞了。说:“要不是恁几个,我咋能活到这把年纪,可不是早就沤成一撮灰儿了?”老家镇子里,母亲那一代人,如今走得已所剩无几。母亲就又说起了新近离世的老李头儿。“生病了,躺在床上,五个子女,不先把老人往医院送,却在家里闹成了一锅粥,打呀吵呀骂呀的,都嫌亏啊!平时让每家出一百块钱老两口儿养老,都推三阻四的,没谁拿钱。老李头儿硬是一片儿药没吃,一口面汤儿也喝不到嘴里,子女们只顾了吵架,在床上躺了几天,也就去了。”母亲神色黯然,又说:“要是及时送到医院,一准死不了,可惜了一个人。老李头儿身体好着哩,哪像八十六七的人?腰不弯背不驼,直竖竖的,说话高声亮嗓的,硬扎扎的一个人。当今医学多发达啊,医疗条件多好啊,国家给咱农民提供了医保,吃药能报销哩,哪朝哪代有这等的好事(这些,都是母亲生病时,云芷劝慰、开导她时讲的)!唉——,能花多少钱啊!这些个做儿女的!”母亲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气愤了,也无限的惋惜。和云芷坐在一起时,也经常念念叨叨的,说东道西,想到啥说啥,说,龙生九子各不同。说,生她的人没生她的心啊。——云芷知道这个“她”指的谁,无疑是大姐。因为,接下来,母亲总会说:“指望山山倒,指望水水跑。这把整个家业都给了她,本想指望她,可人家跑得还远哩,连看都不看你一眼。”云芷听了,有时不免感到有点儿好笑,母亲还会用“比兴”手法哩。不过,这样的话听得多了,云芷心里也沉沉的、酸酸的,知道母亲内心是有所后悔的。母亲还说,兄弟姊妹们再多,得有一个情愿吃亏的,不然,老人还有什么活路儿?还不就是走那条路嘛。便又想起镇子里的老杨头儿来,说:“闺女小子十个,到末了,落了一根绳儿。”这事云芷知道,老杨头儿是上吊自尽的,当时,不仅轰动了整个镇子,也轰动了周围十里八乡,老人们无不唏嘘慨叹,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说到此事,母亲心里就难受,好半天缄默不语。云芷正欲开导,母亲忽然又开腔了。母亲的思维总有很大的跳跃性的。不知想到了什么,便转到了这样的话题上,欣然的:“按说,俊雅(云芷弟媳)也不懒,我在那儿时,人家也没给过我什么脸色看,口口声声叫妈,”母亲脸上泛起了笑意,“而今的年轻媳妇都上样儿着哩(上样儿,在当地,指某人行为不合规矩、不知分寸,甚至触及他人底线,很过分了。)谁还把婆婆放在眼里?谁叫你妈啊!你三婶家的媳妇红丽就从没叫过她妈,叫‘哎’,‘哎,你把那啥给整整。’‘哎,没看见你儿子、孙子脱下来的脏衣服吗?再不洗,没得穿了!’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人家俊雅叫妈叫得热乎着哩,有说有笑的。这面儿上还是过得去的呀。咱还图个啥?”歇口气儿,“是,讲究,爱干净,年轻人嘛。人老了,免不了会被嫌恶,也正常,没啥没啥……”不知怎么,母亲越是这样说,云芷心里就越不是滋味。不经意间,撇撇嘴,无声地笑笑。云芷怎么不清楚?在弟弟家,母亲总是住不长的,最长时间也不足两个月,给云芷的电话里,明里暗里就想回她这儿来。记得,有一年,进入腊月,母亲才从云芷这儿被弟弟接了去。可是,年初二,云芷去拜节,母亲就又跟着云芷回来了。这里边的曲里拐弯,还用说吗?住得不自在呗,可不得时时收紧着一颗心?收敛着、俯就着、小心翼翼着,得看人眉高眼低。车上,母亲长长地叹口气,道:“唉——,总不是自己生养的。”
母亲有时还是会把事情看得很透彻的。是啊,常言道:龙多不下雨。三个和尚没水吃。兄弟姊妹再多,须得有一个有担当有度量甘愿牺牲的人啊,如此,老人才有所依靠。诸如此类的例子,云芷经见的还真不少。
上一辈人中,云芷想起了自己的三表伯,也就是父亲的姑舅三表哥。云芷姐弟习惯把三表伯唤作“表伯”,前边是不加“三”这个音的,就好像大表伯、二表伯压根不存在似的。表伯的老母亲瘫痪在床十三四年,虽说他们弟兄三个,再加一个妹妹,可老人全凭表伯一人照管伺候,至到其撒手人寰。大表伯、二表伯都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安家立业,长年累月不回家,全然是把异乡当做了故乡。老母亲生病,人不到跟前尽孝,寄点儿银两略表孝心也行啊,没有,什么都没有,两人说出的话如出一辙,无非就是,他们在外打拼有多么不易,日子有多艰难,钱难挣屎难吃,还得养活一家子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你们在家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个中滋味的。”可是,他们想过他们的三弟吗?他就容易吗?他讨生活的滋味就好受吗?老农民一个,一镢头朝天一镢头朝地地在土中刨食,四五个孩子,最大的才读初中,老婆又体弱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年四季离不了药。再加上病榻上这样一个老娘,一日三餐,饭得一口一口地喂,身边几乎离不了人,屙了尿了,口渴了,躺得不舒服了,也是担心病人生褥疮,时不时还得给其翻身,一应琐事……想想看,十多年啊!天天、月月、年年,其中的辛苦,不是亲历者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得到呢?定然是常常心力交瘁,甚至,心力交瘁一词也不足以形容吧。而那个妹妹呢,虽然近在咫尺——她那庄儿也就二三里远,可也一样是不照面,说出的理由似乎无懈可击,让你张张嘴却无法辩驳:“养儿防老,养儿防老,这老话说得再没那么明白了,养活老人就是做儿子的事,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这样,本是四个人的义务,生生的由三表伯一个人担当了下来。更奇葩的是,老人去世,那大儿子连回都没回来,说什么,人已不在了,啥也不知道了,这回去还有什么意义。说,自己年龄也大了,又恰逢身体不适,经不住这遥遥路途的舟车劳顿。二儿子倒是回来了,木木愣愣的,自始至终局外人一样。
如今,三表伯早已故去,可三表伯的形象在云芷心中则永远是高大伟岸的。
同一代人中,云芷不用找,最鲜活的例子就在自己身边,是她的一个同事兼好友名叫刘琴的。其老母亲耋耄之年不幸中风偏瘫。刘琴在家排行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刚开始同样是大家按照商定好的秩序轮流照顾,轮到谁了,谁把老母亲接到自己家中。可是,没过多久,有人就率先撂挑子了,该接人时不接,坏了规矩。一枚鸡蛋,最怕有了裂缝儿,那坏起来将会是出乎人意料的快。正应了那句老话:立规矩容易,守规矩难。你不接、我不接、他不接、她不接……规矩倒了。最终,老人停留在了刘琴这儿,没人再过问了。刘琴那个气愤啊!可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把老娘推至门外不管吧,他或她不仁咱不能不义啊!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自此,照料病瘫老人的重担就落在了刘琴一个人的肩上。喂吃喂喝、端茶倒水、揩屎刮尿、洗呀涮呀的,床前床后地侍奉,常常是,半夜还得起床给老人换尿湿了的褥子……挑过担儿的人有谁不知,即便轻担子,也怕路途遥、时间久啊!如此这般,刘琴一干就是五六年,直侍奉到老人天年。而这期间,刘琴还得工作啊,也是个事业心强的人,凡事不甘人后,从没因为老母的事而拉下学生的一堂课,学生们的考试成绩也总是响当当的。云芷每次见到略显疲惫憔悴的刘琴,总不禁脱口而出:“你是钢铁侠,还是有着三头六臂啊?”语气虽是戏谑,可眼已经潮润,掩饰不住对好友的心疼。云芷记得,送走老人后,刘琴见到她,首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悠然地说道:“我尽心了。”顿顿,“一个个哭嚎得像是尾巴被门夹着了似的,亏心呗。啥用!良心都被狗吃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做下了亏心事的……”停停,恼恨恨道:“恶鬼、厉鬼、凶鬼、煞鬼、无论什么鬼,都一窝蜂去敲他们的门吧。”这些年她所受到的煎熬可想而知,不然一向温和的她断不会说出如此歹毒的话来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云芷心中的潮水起起伏伏,同情、怜惜、又敬佩眼前这位老友。
对于不养老人的子女,云芷就恨、就鄙视。赡养老人本是子女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视年老体衰的老人而不顾,只这一条,你的名誉便会扫地。无论你怎样口灿莲花,哪怕说下大天儿来,只会愈描愈黑。世间自有公道在。不知怎么,面对这样的不孝子女,云芷总想起伊索寓言故事《狼与小羊》。大灰狼看到小羊在溪边喝水,大灰狼想吃掉小羊,就开始找理由,先是说:“你弄脏了我要喝的水,我要吃掉你。”小羊说:“你在上游我在下游,水是从你那儿流到我这儿的,我咋弄脏了你的水?”大灰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你去年骂了我。”小羊诧异了:“我去年还没出生呢。”大灰狼理屈词穷,但还是扑向了小羊。有些人可不就像这大灰狼一样?有理是有理,没理还是有理,反正,无论怎样都非要达到自己那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目的不可。
多年来云芷一个人照顾着老母亲,费心劳神,忙里忙外的。按说,姐弟们应有感激之情吧,他们可倒好,说什么,“也就是吃一碗饭的事。”再补一句:“又能吃多大点儿。”这话听在云芷的耳朵里,直觉气噎胸堵。“你们也都试试啊!也给她端一碗饭吃。”云芷在心里恨道,“那是只吃一碗饭的事那么简单吗?那是一个人的生存,一个人的空间,吃喝拉撒睡,还有精神上的需求、心理上的满足。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样的话总让云芷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做梦一样,想起来了,心头一热,打个电话;再不然,良心发现了,打一卯,看一眼,了事,就算仁至义尽了。这是过日子啊,点点滴滴,琐琐碎碎,天天月月年年……”可云芷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唯有自己生闷气。更让云芷差点儿没惊掉下巴颏的是,不照顾老人者竟还有另一番“高论”为自己开脱,说,老人住在谁家,还不是谁家的老妈子?那几年不是还能动弹嘛,老人又是个闲不住的人,会少了做饭、洗碗、洗衣?可不是尽伺候了谁?云芷真是无语。刺猬还说自己光嘞,屎壳郎也说自己香,谬人有谬理呀!
人老了,生活圈子无疑会越来越小。母亲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内容了,排遣寂寞与无聊的方式就是看电视,尤其爱看地方戏剧。母亲的听力不好,是愈来愈聋了,平素云芷跟她说话,不得不大声吼喊。云芷往往很难为情了,一定干扰了上下左右的邻居,人家不明就里,还误认为自己吵母亲哩。所以,母亲看戏,总把声音开到最大。云芷一直有个文学情结,除了工作——教书育人,忙里偷闲,就爱看个文学之类的书籍,心血来潮,也动笔一抒胸怀,一时忘忧。可是,母亲要看戏。在书房里云芷那个聒噪啊,头疼胸闷心烦,什么也干不成,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更别说构思创作个什么东西了。开门看看,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前倾着身子,一脸的平静与安详,病痛似乎都远离了她,看得那叫一个投入。云芷怎能大煞风景让母亲关了电视啊!就让她老人家暂时忘记病痛、忘记愁苦而享受片刻的欢愉吧。云芷唯有“忍!”。再不然的话,躲出去,让母亲更从容更自在地沉浸在戏剧中。因为,有时,母亲似乎感到了什么,会问云芷,“我看戏,不干扰你吧?”“看吧,不干扰。”还能怎样?那是生养自己一场的母亲啊。云芷家在三楼,楼房总共五层。常常,傍晚下班回来,一走到门洞口,就会听到从自家传来的那无拘无束的唱戏的声音,咚锵咚锵咚咚锵,哇啦哇啦哇哇啦啦,啊啊啊啊——,“唉呀,我的天啊!”云芷总在心里不禁叹道,脑仁立即就疼起来,头就大起来。在学校忙了一天,人与事纷纷纭纭,回到家就想清静一会儿,使自己的身心有个放松舒展的空间,可是……云芷疲惫的心一下子又落入黑暗的深渊。母亲耳朵聋,那音量无疑是最大的。推开房门,直觉震天介响的声浪迎面扑来,把自己包围。心情那个沉郁啊!家里哪哪儿都充斥着这宏大的声响,到卧室里换家常便服,它们一窝蜂地追随着你到卧室,到厨房做晚餐,它们依然不放过你,黏着你,直往你的耳朵眼儿里钻,锯子一样锯着你的脑仁……晚饭端上了桌,母亲看得欢喜,吃饭也不误看戏,边吃边看,母亲很享受。人老了,也只剩了这点儿爱好与乐趣,怎能忍心剥夺呢?忍受,忍耐……
有时,云芷觉着很对不住自己的先生,人家凭啥也得跟着自己忍受呢?说句良心话,先生人还真是不错。多年来,母亲在家里住着,人从没说过什么,对母亲也从没嫌弃过。生病了,看医生,先生二话不说开车就去,跑前跑后……哪怕向单位请假哩,也绝不耽误岳母的病情。平常,母亲小疾小病不断,这儿不舒服那儿不舒服哩,叫先生买这药买那药,使唤先生比使唤她自己的儿子都自然,喊得都顺溜。云芷怎不知道,这么些年来,若不是先生在背后默默地给自己以支持,单凭自己一个人,那是根本撑持不下来的呀。天底下,有多少女婿能做到这一步呢?就又想起了好友刘琴。先是她大姐夫跟她大嫂因照顾老人发生龃龉,争吵,互骂。在骂街上,男人哪是女人的对手?何况,那大嫂纯粹就是泼妇一个,嘴又脏得像吃了大粪。大姐夫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再接人。二姐夫一看,人家都不接,咱凭啥接!警告她二姐说:“你要是敢接人,咱这日子也甭想过了!”二姐性子懦弱,平素里就十分畏怯丈夫,丈夫在家就是天,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嫂子们呢,也都纷纷罢工,不干了。就这样,瘫痪的老娘就丢给了刘琴。“唉,这人呢!”云芷心里不禁又感慨万端。
日月交替,四季更迭,时光如东流水,白昼黑夜,从不停下脚步。一晃就又是几年,如今母亲已过了九十岁高龄的门槛,更是疾病缠身。高血压——离不开降压药,脑梗——住院治疗后,得用药物维持,心脏、胃、胆囊……唉,哪哪儿都出了毛病,还有老年便秘,所剩的几颗牙齿也时不时兴妖作怪,满口的牙套都换了四五副,动辄,头疼脑热,发烧咳嗽……常常是治住这儿那儿又不舒服哩。人家说:按下葫芦浮起瓢。而云芷的切身体会是:葫芦还没按下去,瓢就又浮起来了。还有,叫云芷无力、无奈又难过的是:上天收走了老母亲的听力还不罢休,眼下又盯上了母亲的记忆力和口头表达能力。有时,母亲想说什么,嘴唇蠕动着,半天说不出来,咂着嘴一味地干着急。“不用急,慢慢想想再说。”云芷安慰道。母亲就又来了那句简直是口头禅的话语:“我咋成这样儿了。”很是沮丧了,又说:“话到嘴边了,可就是吐不出来。咋成这了。”母亲的记忆力更是越来越坏了,就像一张网眼大的纱网,当下的事情几乎是什么也落不到上面了。譬如:每天的吃药,丸呀、片呀、胶囊,就那三四样,怎么吃,每次各几粒,云芷给她讲了不知多少遍,可还是记不住,母亲也挺苦恼的。云芷只得每一次把药一样一样拿好了给母亲吃。可过去的事情她咋记得那么清楚,母亲也好生纳闷儿。几十年前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母亲讲起来如数家珍,这时嘴巴头子也利索了。她爷爷、她奶奶、她父亲、她母亲,他们家田地里那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枣树,结出的果子有多么的脆甜可口,他父亲饲养的毛驴多么的强壮有力、吃苦耐劳,他父亲种的甜瓜怎样的面甜、软糯,“如今的瓜算啥,连小白瓜都不甜。”母亲说,一脸的不屑与遗憾。还有,她姥姥家,那四方大宅院,那楼房,一大家子人,她的那些个表姐表妹,她们在一起嬉戏玩耍,多么的快乐……诸如此类的事情,云芷觉着与自己隔了几个世纪似的,可母亲一说起来,就没个头儿了,而且兴致盎然,枯井似的双眼也有神儿了。有些事情母亲说了不知有多少遍,云芷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以至于条件反射似的,母亲只要一开口讲过去,云芷的脑袋立马就发胀起来,心里的厌烦云雾一样滋生、弥漫。可还得硬着头皮听啊,得陪着,并且还得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嗯”呀、“啊”呀的迎合着。内心却不由地哀叹:“母亲的生活只剩了回忆。”不过,母亲的视力还行,电视上有些细微的画面都能看得清楚,多亏几年前做了白内障手术。这让云芷感到些许安慰。
常常,云芷觉着,母亲就像一座老房子,八花九裂,哪哪儿都是漏风漏雨漏气的。唉,千疮百孔,千疮百孔啊。云芷也总想起这么一句话:“这些个老人,就像熟透的瓜,随时都会有掉秧落地的可能。”这话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那一次,母亲生病住院,云芷陪护,同病房的一个老太太也是由女儿陪护。巧合的是,母亲们同庚,做女儿的也同岁。病房的气氛融洽亲睦。同病相怜啊!两位老太太都一样的虚弱不堪。一次,那女子也是出于无奈,就顺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此话,何止在云芷心头引起了深切的共鸣,更是潜入了心底。在云芷看来,堪称朴素的名言。母亲那张脸,也总让她想起深秋树梢上挑着的那零零落落的叶片,干枯、皱缩、垂头丧气、没有了生气、没有了活力、看不到希望、无奈又悲苦,孤单无助恐惧地等待着那可怖的最黑暗的时刻的莅临,你没法躲藏。确然,母亲枯皱的老脸鲜有喜色,总是写满了悲哀与愁苦,而母亲的心境更是沉郁的,寡欢、寂寥、而又荒凉。听,她又在说那些丧气的话了:“这活着干啥,尽是受罪了。”“还是一了百了好,也不再拖累人了。”“也活这么大年纪了,够本儿了,真不想再麻烦人了。”这都是什么话呀,句句刀子一样扎着云芷的心。还说:“这老天爷也不知是咋想的,这是叫人享福哩还是受罪哩?叫人活着,就叫人好好活着,偏偏又叫生这病那病,整天病不断,唉——”母亲最后往往来一声长长的有着无限颓丧的叹息,这叹息声在云芷的心里总引起无尽的沮丧、失落与无力感。再劝都不行,母亲动不动就如是说。云芷直感,母亲的生命恰似进入了人生的隆冬时节,自己实在无力让她回暖。而眼看着自己的至亲,生命无时无刻不再凋谢零落、不再流逝,那是怎样一件让人伤恸而又无计可施的事情啊!这实实为人世间的大恸!“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呗,尽自己的力量让母亲的晚年过得安适、舒服些。”云芷常常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而生活中则不断响起母亲的苦诉声:
“唉——,我的牙又疼哩。”
“唉——,我的头疼得像裂了一样。”
“唉——,我两天没有解大手儿了。”
“唉——,胃又不舒服嘞,直泛酸水。”
……
这些,在云芷听来无异于警报,云芷和先生没有哪次不是立即行动起来,给母亲拿药、倒水,带母亲去求医问诊,丝毫不敢怠慢。一连串的动作似乎早已成了条件反射。
有时,云芷真的是心力交瘁。看着母亲这病还没治住哩,那病就又出来了,而母亲呢,又总说些丧气的话。真的,有时不由人的云芷会颇感懊丧、郁闷、气恼,就想起了那几个人……可是,还得面对现实,生活还得过,母亲还得照顾。
那天,母亲又牙疼哩,云芷与先生带着母亲看牙医。突然,云芷的手机唱响,接听,电话里传来“咯咯咯咯”的笑声,谁呀,这是?这么高兴!云芷一时还真没听出来,笑声之后:“三妹,是我呀,听出来了吧?”原来是大姐!这真是破天荒的事!云芷直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黄河水倒流了。大姐自从走后,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即便偶尔打,也是打母亲的老年机。母亲听力不好后,不打电话更有理由了。主动给云芷打电话,云芷没记错的话,那是鲜有的事。当然,云芷也懒得跟她联系。对她那做法,云芷看不过眼,心中是生着她的气的。这打电话干什么呀?也不先问问母亲的情况,而是把自己家和乐美满的情状描摹了好一阵子,声音、语调里都是笑。看来日子过得很不错嘛。儿子的事业稳步发展,发达起来指日可待,俩孙女都乖巧伶俐,爱读书学习,成绩颇佳,他们两口子,除了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都会沿秦淮河散步以加强锻炼;又说,大闺女家的生意也蛮好的,二闺女就不用说了,超市生意一如既往的好,三个子女,一家一家,都有钱花,都挺幸福的……云芷听不下去了,光自己一窝子幸福甜美哩,也不管老娘过得好不好,什么人呢!忽听那头儿话锋一转:“你怎么样啊?”不等云芷回答,那边又叽哩哇啦说起来了,也不知都说些什么,云芷实则无意倾听,直觉呱噪,遂把手机放在一旁,随她说去……那边兴许感到了异样:“喂?咋回事?在听吗?”“咱妈牙疼,现在就在牙科,在等着轮到看牙呢,你给她说句话?”云芷语气有点儿冷。“她?聋成那样,费力把火地说,她也听不清,算了!”似乎感到不妥,这才又问一句:“她咋样啊?”云芷刚说一句:“情况不太好,这病那病的……”话就被那边打断了:“老了,就那样!”接着,语气显然透着很大的怨愤,说:“咱妈,我不亏心!看她咋对待我哩!”云芷震惊得不知所以然,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头儿却愤愤不平地说开了:“她股骨头摔断那回,出院,首先轮到俺家,我一夜起来四五回……”这事,云芷知道。据母亲说,最初的两夜,大姐确实陪她了,睡在了她的房间,照顾了她起夜。但是,第三个晚上,大姐气呼呼地扔下一句“在这儿根本睡不着!不在这儿睡了!”人扭头就走了。就是这样照顾动弹不得的老娘的,还有脸说!大姐像是一发而不可收似的,还在那儿嘚吧嘚吧地说:“俺在哪儿做不成生意!非得窝在他们(父母)那儿不可!再说,俺也帮他们干农活儿了……”父母也就二三分田地,就在家门口。是有十亩八亩?有多少农活儿可干啊。农村,扩展公路哩、建厂房哩、划宅基地哩,这用地那用地的,耕地面积一而再再而三地缩水,人均土地是越来越少了。大姐老说他们“在哪儿做不成生意!”你还别说,中国这么大,也并非随便谁随便在那儿就能把生意做起来的。
她那二闺女不就是很好的例证吗?当初小两口儿不是一腔热血理想爆棚四处闯荡做生意来着?在县城开过理发店,再去地级市开办婚庆公司,又去南京投靠其弟弟卖小吃,又听说有人在山西某煤矿买卤肉发了财,于是又去山西卖卤肉……哪一次不是赔了个底朝天碰得头破血流落荒而逃?最终,还不是得了她外公外婆的福荫?从目前看,两位老人可谓庇护了她们母女两代人。自从接手了超市,他们总算稳定了下来,没几年就在地级市卖了房子。
想想大姐的做派与说辞,云芷不禁心下气愤,便想起一同事的话来:“越是不占理的人越是闹腾得厉害,无理强占三分,胡搅蛮缠,死蛤蟆能说出二两尿来,无非是想方设法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扑粉罢了,其实欲盖弥彰,跳梁小丑更是原形毕露。”此话可谓真知灼见,一针见血,入木三分。那么,还跟这样的人计较什么呢?随便她说去呗,随便她上蹿下跳去呗。蛮横不讲理!大姐她的良心莫非是被狗吞食了?她看来确实是早已忘记了当初他们在山里的苦日子,忘记了是谁把他们一家子接下山来,一路扶持他们,把生意做了起来,他们才有了今天一大家子幸福和美的日子。人家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这可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对于大姐,云芷深深地替母亲感到心寒。
那些个不孝子女啊……
唉,老来难。
唉,年迈的母亲,年迈的天下老人们啊……
听,母亲又拉响了警报:“我的胃咋这么疼啊?哎哟,哎哟……” 云芷跟先生不敢怠慢。
很快一辆白色的私家车风驰电掣在去往医院的路上……
老有所依,这乃是云芷心中最温情、最温馨、最美丽的人间图景。她希望自己能为母亲描绘出这样一幅美丽的画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