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煤油灯,五寸高,透明玻璃裁成。高脚杯似的底,托着拳头大的储油圆瓶;上沿螺母,像待嫁的姑娘系紧领扣,候着灯头旋入。棉线灯芯穿过小孔,如白蛇探进幽深的洞窟。玻璃灯罩轻轻一套,便为整个时代的夜,守住一颗不眠的心。
油灯总在清晨或黄昏亮起,如守夜的哨兵。先是撩开凌晨灶膛的暗色,光晕圈住母亲淘米时荡漾的指节;水汽在灯罩上作画,在我早起的记忆里,晕成永不褪色的山水。待到黄昏,这光又驮起母亲切菜的背影,缓缓爬上灶台,直到让房檐下的蜘蛛也懂得:有光的地方,就有敞亮的生活。
夏夜,灯被祖父挂在桂树枝头。飞蛾扑簌声中,象棋子化作千军万马,在光影间厮杀。刘老约来邻人,借幽光砌长城;姑娘们并肩绣鞋垫,针尖挑起金线,如鱼群逆着黑暗,汇入流动的星河。灯火摇曳,人影在墙上忽长忽短,像被时光拨弄的琴弦。
最令我向往的,邻村表哥跨入大学殿堂就像在漫长的冬夜里,用一豆灯火去解冻一片星光,最终开出了一朵叫“远方”的花。我生在七十年代,煤油金贵,母亲用鸡蛋换,用草药换。唯独我读书时,哪怕灯芯结出再大的花,她也从不说浪费。如今才懂,那被玻璃罩拢住的,不仅是一簇火苗,更是一代少年贫瘠中的奢望。它早在我梦中种下信念:黑暗不足惧,只要还能点亮一盏灯,生活自会在追光中,酿出它的甜。
一九九五年,电线杆林立而起,煤油灯便退守在柜子深处。唯停电时刻,那截温软的灯芯才会在记忆中浮现:原来真正的光明,从不依赖电流,而是黑暗中,有一双专注光明的眼睛。心中有光,自能将长夜织成黎明。
石磨
一弯冷月,照进杂草丛生的荒院。你被三十年的光阴遗忘于此,磨杠早已腐朽。可当我触摸你冰凉的纹路,仿佛仍能触到奶奶温热的掌心,听见她讲述“狼来了”的故事声。我使劲推着,你沉重地转动,星光坠入你深陷的磨齿,却照不亮我童年胃里的空荡。
两扇磨盘,如一对饱经风霜的夫妻,用残缺的牙,死死咬住一段坚硬的岁月。当玉米、大豆、高粱从你们齿间流过,日子便被磨成细碎的希望。稀疏的风中,总回荡着你俩吱呀吱呀的对话:有土地的叹息,也有耕种贫瘠的艰辛。
你的沉默,对应着乡村凄凉。和着村庄走出贫穷的脉络,你传承了乡村血脉的坚韧,也窥见了一个时代落后时的伤与痛。两块被时代废弃的石头,一块雕刻着一段时光的艰辛,一块铭记着农耕时代的回声。
耕犁
碗粗坚木为骨,生铁犁铧为锋。木匠铸犁,眼辨木质纹理,耳听木的天性。每一次刨、锯、斧的劈砍,都是修饰,是一块块木头进化成农具,犹如一位常年匍匐在大地乡亲。唯有那弯弓似的犁身,泄露了自己的本性:一位朴拙的老农,一位耕种岁月的庄稼汉。
当布谷鸟的啼鸣叩开春天,耕犁便醒了。甩空的鞭响,不似驱赶,好似敲响季节脊骨的鼓。播种者跟在犁沟后面,在新翻的土壤里,撒播玉米,大豆,芝麻…
巴山黄土地,超十五度的坡,流失养分的痛。一幅沉实的牛轭,如契约紧扣黄牛隆起的肩峰。两根牛绳绷直,将斜阳,牛、犁与犁耕者融合在一起。扶犁尾缓缓犁行,像舵手划开土壤,更像一次虔诚的躬行。农忙一天又一天,直至从鸡鸣至犁铧映出新月,直到老耕犁周身散发出泥土和汗水沁入岁月的醇香。
当夕阳卷起遍野的空旷,五谷的喘息终于在场院平息。不肯闲下的犁,如一匹被泥土驯服的野马,在秋野上奔行。残根断茬,仿佛是耕犁在土地上,不经意间留下的疤痕。
直到岁月老去,犁骨朽了,方安身于柴房。时光中,锃亮的犁铧渐生锈迹,不复昔日破开耕田的亮锋。直到斧刃劈开它的身躯。木躯的燃烧,不是消亡,是另一种生长;温暖的散发,不是岁月馈赠,而是乡村阳光的化身。
背篓
背篓,白河方言(bēi nong),篾匠用竹条编织成农具。上圆下方,大喇叭似的外形,在背起时仿佛在向天空诉说耕种的艰辛。
在村庄,背篓是行走的粮仓。它的使命,是把土地里的收成囫囵背回家。芝麻的爆裂,红薯的憨厚,玉米的金黄,小麦的锋芒,菜园里白菜的清甜与萝卜的实在---它们依次躺进竹篾的怀抱,被稳稳托起。背篓始终沉默,只用勒进肩骨的深度,称量这些劳作的轻重。
十四岁那年收麦,我第一次使用背篓。学着母亲的样子,将麦把子从地里背回家。一揽、一折、一捆,三五斤重麦把子便能装进背篓了。背篓背把子方便省力,第一次用背篓,我竟背了十八捆。堆得老高的麦垛,用麻绳勒紧,直到绳子嵌进麦秆,才敢迈步。
如今,水泥路已修到村里,直通农户门前,不再需要背肥料或年货上山。可那负重前行的身影,仍在弯曲陡峭的山路上,我的脑海里,蠕动。村里人背着背篓躬身前行,让艰难困苦向生活臣服。在与白河恶劣自然环境抗争的岁月里,背篓抒写的农耕志,或许即将成为历史。
背篓仍是原来的背篓。平凡、简单,但它却是一位思想高深的乡村哲学家,用嵌入肩骨的弦,咬紧每一个弯腰前行的日子;用挺直的脊梁,铭记因驾驭生活这匹烈马,而被岁月侵蚀的伤痕。
静立墙角的背篓,背在肩膀上的背篓,竹色斑驳的背篓,注解乡村命运的背篓从不言苦。只是在文字语言的窗口,背篓化作笔,将沉重的劳作改写为创作,将汗水与足迹交融为一行行壮美山乡的恢弘诗行。
镰刀
你是被岁月磨亮的一弯冷月,悬在父辈们的掌心。锋刃上流转的,是麦穗弯腰的弧度,是稻浪起伏的节拍,是持镰人与土地之间无声而深情的对话。你用锋利的唇齿,咬紧大地的脉搏,也咬定了农人生命中的顽强。
从黎明割向黄昏,你整理大地的丰饶,也剖析着劳作最原始的芳香。当麦茬铺满田野,月光清冷如霜,你便随三两粒零落的鸟鸣,一同隐入夜的深处。在汗水浸透的梦境里,即便身染锈迹,也掩不住你对生活本真的热爱。
农忙时,你被粗糙的手掌紧紧攥着,与磨刀石低语,却始终沉默,从不诉说自身的疼痛。你起舞,大地便添新痕;你俯身,便隐入农具的橱窗。在山坡与梯田之间,你是父辈挥洒汗水的切口,淬炼出的,是黄土地里那不屈的品格。
只要还有一双勤劳的手掌将你举起,在你生命的锋刃上,便会飘出一缕黎明般的亮色。
火 炉
土屋里,挖二尺见方半尺来深的坑,添上一炉火,就是乡村冬日取暖的火炉。唯有花梨树疙瘩蔸,才配得上这土坑的深沉。老疙瘩蔸盘结的干枯形体,仿佛是凝缩在体内的温度。
火炉总是温暖的。如今火炉还在,火炉边爷爷故事熏陶过的椅子,妈妈千针万线缝制的棉靴,已寻不见的烧红薯香甜过的童年渐渐远去…
几十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的记得。
吊罐肉熬香的火炉,年三十守岁的火炉,甜杆酒滚烫的火炉,柴火一旦点燃,炉火就能会同泥坑,徐徐升腾起暖意,为村庄逼出所有雨雪浸透冻伤。
冬日的雪,总会让人想火炉,这个温暖词汇。烤柴火的岁月,在时代的变迁中渐行远渐,爷爷坐在火炉边,讲述人类为了生存,千方百计在沙漠里种白杨的故事,犹如一座灯塔,一直照着我砥砺前行。
梯田
是力量的呈现,是从坡地中提炼出来的“金碗碗”。
你来白河,就可以见到梯田的真颜。
几代白河汉子用汗水,凝现出今日浩瀚的乡村浮雕。
整齐威武的梯田,咸涩而芬芳的梯田,屹立于云端。
好似抗击洪涝的长城。
宛若一枚治理洪涝的勋章,镌刻在白河大地,山川。
站在梯田上,你会一眼就看到飘香的瓜果映着孩子们笑脸。回望丰登的五谷,你可以从绵延万里的石砍砍,嗅到乡亲修梯田时流出的包含深情的咸涩的汗。
从山脚到山颠,层层叠叠的梯田是一部直插云霄的长梯,也是一幅连绵不绝的画卷。
从村东到村西,可以溯源“石砍砍,金碗碗”的出处。
从春天到秋天,梯田里所有作物,都是农人精心写下的诗篇。常以汗水添彩的梯田,收拢骨子里祖辈开山辟土的倔强,就像村里十八岁的大姑娘。
比春天的油菜花张扬,比秋天的紫葡萄诱人。
杆酒
白河出杆酒,一部由边城风情撰写的酿酒志。杆酒出白河,一张承载白河酒文化的宣传单。
从土地长出的甜杆到杯中的琼浆。
史诗,没有记载过关于酿杆酒的华章。
多少时光砍剁,多少时光酝酿,多少火焰蒸馏。酒客们都知道酿杆酒,工序繁杂。纯正的杆酒,好酒人尝一口就忘不掉,就像是积攒在饥荒岁月中的饭香。
杆酒,劳作后的解乏剂,把烦恼丢弃在摇晃的酒杯后面。从此,一是金榜提名时,冲霄志向的登去梯。一是洞房花烛夜,诗意摇晃帷帐的兴奋剂。
新朋旧友,杆酒倾诉心事的开瓶器。
常在一起品杆酒,山中土地贫瘠的苦。常在一起论杆酒,杯中岁月互敬的甜。心境澄澈的人,很容易桃园结义,从此相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