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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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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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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林海中的灵魂独白

我到来时,晨光正从黄河的水汽里缓缓析出。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晨光,而是掺了泥沙的金色,被流动的河水打散,又重新聚拢,透过层层叠叠的树隙,洒在这片被称为东阿黄河国家森林公园的土地上。深吸一口气,肺腑里便装进了整个鲁西平原的清晨——黄河下游的水特有的土腥味,与两千多公顷林木释放的松香、草叶香奇妙地融合,形成一种既古老又新鲜的气息。

这里是国内第一个平原上国家级森林公园。在人们的惯常想象里,国家级森林公园总该与崇山峻岭相伴,该有险峻的峡谷、奔腾的瀑布。而这里,坦荡如砥的鲁西平原上,一条绿带依偎在黄河岸边,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二——这不是自然的恩赐,而是人工的奇迹,是平原林业的一面旗帜。

沿黄河大堤行走,左手边是滔滔黄河,右手边是无边林海。这条绿带东西绵延二十七公里,恰如母亲河臂弯里沉睡的婴孩。东阿县的文朋诗友的同志告诉我,公园规划面积二千四百四十六点三三公顷,这个数字背后,是鲁西人植绿护绿的漫长故事。

艾山卡口就在前方。这里是黄河下游最窄处,仅二百七十余米。汛期时,河水如受困的巨兽,在狭窄的河道里左冲右突,掀起滔天浊浪。而此刻,它却显得温顺,只是那湍急的流速依然诉说着内在的狂暴。站在卡口高处眺望,对岸的林木在水汽中微微颤动,仿佛整个森林都在呼吸。

这片森林从不单调。它有六十七科二百三十七种植物,像一个庞大的家族,各自占据着合适的生态位,在黄河岸边的这片沃土上,演绎着生命的繁华与尊严。

且看那银杏,它们是时间的遗老,扇形叶片在春风中舒展时,仿佛展开的是千年之前的契约。夏日里,白杨挺拔的身姿最为惹眼,叶片在阳光下翻转,银白与翠绿交织,发出细碎的私语,那是平原上最清脆的声响。国槐则沉稳得多,它们虬曲的枝干见证过更多风雨,每到花季,细碎的黄白色小花缀满枝头,香气清远,能飘进很远很远处的村庄。垂柳依水而生,柔梢拂过水面,勾画出风的形状。还有那些成片的果木林——苹果、梨、桃,春日繁花似雪,秋日果实压枝,它们与纯粹的林木不同,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连接着森林与田园。

这片土地的馈赠远不止于此。更让人惊喜的是那些生灵——三百多种野生动物在这里安家,它们才是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 林深处,獾、刺猬、野兔留下细密的足迹,它们的生命轨迹与林木的生长缠绕在一起。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翱翔于天际的精灵。如果谭登坤老师来到哲理,又可以叩问大地的密语。

一百二十多种珍稀鸟类在此栖息。苍鹭独立浅滩,修长的身影倒映水中,宛如沉思的隐士;啄木鸟叩击树干的“笃笃”声,是林间永不缺席的节奏;成群的麻雀从枝头惊起,像一阵骤雨掠过树梢。但这里真正的王者是喜鹊——两万余只,东阿因此得了“中国喜鹊之乡”的美名。

这些黑白相间的生灵,早已将这片森林变成了它们的王国。清晨,它们的叫声唤醒整片林子,那“喳喳”声清脆而充满活力,不像其他鸟鸣那般婉转,却自带一种朴素的欢欣。它们时而从这棵树掠到那棵树,黑白分明的羽翼在绿荫间划出流畅的线条;时而在草地上跳跃,长尾巴优雅地起伏。它们筑巢的本事堪称一绝,那些用枯枝搭建的巢穴高高地架在树杈上,虽然看似杂乱,却能经受最猛烈的风雨。

这些喜鹊的叫声与黄河的涛声应和着,奏响了平原最质朴的乐章。 河水低沉浑厚的轰鸣是永恒的底色,而喜鹊清亮的啼鸣是跳跃的音符,其他鸟类的啁啾则填充了其中的空隙。这自然的交响乐日夜不停,春夏季尤为热烈。

老辈人说,喜鹊是吉祥的象征,它们在哪里安家,哪里就有好运。在这片森林里,它们不仅安了家,更繁衍出一个庞大的族群。观鸟的爱好者们架着望远镜,一待就是整天,他们说,观察喜鹊的社会行为,就像观看一出永不谢幕的戏剧——求偶时的殷勤,育雏时的忙碌,家族间的互动,每一幕都生动无比。

深秋时节,当最后一批果实成熟,喜鹊们成群结队地在林间觅食,它们的存在让萧瑟的秋日也变得热闹。即使到了寒冬,万木凋零,这些黑白的身影依然活跃在枝头,为银装素裹的森林增添了几分生机。

这片森林之所以充满生机,正是因为这无数的生命形态在此和谐共存。 植物提供栖息与食物,动物传播种子与控制虫害,每一个物种都是这个精密系统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喜鹊们在这里不仅是居民,更是森林的园丁,它们的存在标志着生态系统的完整与健康。

漫步林间,听见那熟悉的“喳喳”声,看见那黑白相间的身影从头顶掠过,我深深地明白,这片森林的生命力,就藏在这最寻常却又最动人的景象之中。

但东阿黄河公园的深意,远不止于生态。

鱼山在森林公园的腹地隆起。说是山,其实不过是座海拔仅八十二米的小丘,状如静卧的甲鱼。可就是这座小山,因了一个人而名垂青史。

曹植的墓就在鱼山脚下。

这位才高八斗的诗人,在生命的有限时光被封为东阿王。我站在他的墓前,想象他当年如何在这黄河岸边、鱼山之上,遥望故都,写下那些惊才绝艳的诗章。“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泣血之问,穿越两千年的时空,依然让人心颤。而且以后,以后的以后,依然令人动容动心。

命运让他与这片土地相遇,也许是某种天意。政治失意后,他在鱼山找到了精神归宿。当地人传说,曹植常在鱼山漫步,听黄河涛声,观林木荣枯。也许,正是这平原的辽阔、黄河的浩荡,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

更深远的文化印记接踵而至。曹植在鱼山创制了"梵呗"——这种融汇了中土音律与天竺佛曲的佛教音乐,后来成为汉传佛教寺院的典范,历经千余年的传承流转,现在已经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站在今日的鱼山顶上,北望黄河滔滔,南眺小清河潺潺,两条伟大的河流在此交汇出壮阔的图景。这景象让人不由得生出时空交错之感——我想象着,当年的曹植是否也站在这里,把个人的悲苦消融在这无边的天地之间?

然而历史的真实往往比想象更为奇妙。 考证史料可知,曹植所处的三国时代,黄河并不流经今日的鱼山。那时的黄河在下游另辟蹊径,距此尚有百里之遥。如今的黄河水道,是后世历经多次改道而形成的景观。这个事实非但没有削弱历史的魅力,反而为这片土地平添了几分神秘——仿佛黄河是被这里的文化磁场所吸引,终于在某个历史的拐点,主动投向了这片土地的怀抱。

试想,如果曹植真的有灵,目睹此情此景该作何感想?他或许会惊叹:当年他创制梵呗时面对的,还是一片远离黄河的寻常山峦;千载之后,中华文明的母亲河竟不期而至,与他的精神遗产相依相偎。这种时空的错位与重合,恰如梵呗中那些穿越时空的音符,在历史的流转中不断获得新的生命。

遥想公元229年,曹植徙封东阿王后,常登鱼山。 史料记载他"尝登鱼山,临东阿,喟然有终焉之心"。这位经历了"煮豆燃萁"之痛的才子,在政治的倾轧中遍体鳞伤,最终在这座不起眼的小山上找到了灵魂的栖所。传说他在鱼山听到岩洞中传来的梵音,清婉动人,于是"摹其声节,写为梵呗"。他将中土的音律与佛教的唱诵完美融合,创造了具有汉语音韵特色的佛教音乐。

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佛经中的天竺梵音,经过曹植的再创造,终于在中国的大地上落地生根。他或许不会想到,这些在鱼山上诞生的音律,后来会传遍大江南北的寺院,成为汉传佛教早晚课诵的典范,更不会想到,千年之后,这些音律会被冠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称号。

今天的鱼山脚下,偶尔还能听到梵呗的诵唱。 那声音清越悠远,与黄河的涛声奇妙地呼应着。来自各地的佛教信众会特意来此朝圣,在曹植当年听经的岩洞前静坐。一位曾经的僧人说:"虽然后来的黄河不是曹植见过的黄河,但梵呗还是当年的梵呗。声音比流水更能够穿越时空。"

这或许正是文化最神奇之处——它能够超越地理的变迁,在时间的河流中保持不变的内核。黄河可以改道,山峦可以易容,但曹植创制的那些音律,却如同获得了不朽的生命,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唱中永葆青春。

站在鱼山顶上,望着两条河流的交汇,我突然领悟到:文化的传承何尝不似这江河的奔流? 有时它会改变外在的轨迹,但内在的精神却如河水般持续向前。曹植的梵呗从鱼山出发,流经了南北朝的寺院,淌过了唐宋的佛殿,穿越了元明清的沧桑,最终汇入当代的文化长河。而黄河,虽然在历史中屡次改道,但终究与这片文化的圣地相遇——这种相遇,看似偶然,实则蕴含着文化地理的某种必然。

如今的鱼山,因着曹植的遗迹,因着流传千载的梵呗,也因着不远万里奔赴而至的黄河,成为了一个独特的精神地标。在这里,自然景观与人文遗产如此完美地融合,时间的层次如此丰富地叠加——魏晋的梵音、明清的黄河、当代的森林公园,所有这些元素共同编织成一幅跨越时空的壮丽画卷。

如果曹植真的有知,他或许会为这种奇妙的因缘而会心一笑。个人的悲苦终究会消逝,但艺术与美却能够穿越时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绽放出新的花朵。这,或许就是文化最动人的力量。

黄河不仅塑造了鲁西平原的地貌,也塑造了聊城和东阿的文化。沿黄群众在与黄河相伴的岁月里,创造了独特的民俗。“撒河灯”就是其中之一。每年正月十五,村民们制作各式彩灯,在黄昏时分撒入黄河。点点灯火随波逐流,像是与河神的对话,又像是对逝去亲人的告慰。这一古老的祭祀仪式,如今已演变成集欣赏、喜庆、娱乐于一体的传统庆典。

我在非遗工坊里,曾经见到过民间剪纸艺人。她手中的红纸转眼变成喜鹊登枝的图案,那些在林间飞舞的精灵,在她的剪刀下获得了另一种生命。还有陶艺师傅,用黄河泥捏制陶器,他说这泥巴里有黄河的魂灵。秸秆扎刻的艺人更让人惊叹,普通的麦秆在他手中变成亭台楼阁,变成飞翔的鸟雀。

这些手艺,都是时间的刻痕,记录着人与这片土地相依相存的历史。

东阿这座森林公园不是隔绝的保护区,而是与人的生活水乳交融的现场。

在艾山风景区,我遇见了一位老护林员。他在这片林子里工作了好多年多年,手上的茧子记录着每一棵树的年轮。“刚来时栽下的小树苗,现在人都抱不过来了。”他抚摸着一棵老榆树粗糙的树皮,像抚摸老朋友的脊背。

很妻子游览过牡丹园。两千七百多棵观赏牡丹、三万五千多棵重瓣芍药,让这里成为花的海洋。每年春天举办的牡丹观光节,已连续办了多届,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游客。“城里人来看花,孩子们来学知识,新人们来拍婚纱照。”东阿的朋友说,这座森林见证了太多美好的时刻。

在位山黄河公园,几个老人坐在河堤上垂钓。他们的钓竿伸向黄河,眼神却望着对岸的林木。问他们钓什么,一位老人笑了:“钓个清闲。”是啊,对于沿黄百姓来说,黄河是母亲,森林是家园,他们在这里获得的,不只是鱼虾,更是一种生活。

季节轮换,给这片土地注入了更鲜活的生命力。春天,踏青节上,孩子们在林中奔跑,放飞风筝;夏天赏荷花;秋天,乡村采摘季,瓜果飘香;冬天,东阿阿胶冬至滋补节,人们在这里感受传统养生文化的魅力。

这些日常的、节庆的场景,让森林公园不再是遥远的风景,而是可感可触的生活现场。

四、

2025年的秋天,我再次来到黄河边。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森林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这片土地更深层的意义。

从“征服自然”到“人与自然共生”,我们走了太长的路。东阿黄河国家森林公园,就是这种理念转变的生动体现。那些防风林、水土保持林,不只是为了美观,更是生态安全的屏障。一千八百亩防风林、六百四十亩水土保持林,还有青年林、抗疫纪念林,每一片林子都在诉说着守护的故事。

公园探索的“管理中心+公司”运营模式,让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找到了平衡点。政府主导转向市场主导,不是放弃,而是为了更好地守护。这种创新,让森林公园获得了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力。

更深远的是,这片森林成了现代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疗愈之地。

在艾山牡丹园深处,我遇见了一群来自省城的中学生。他们俯身观察牡丹叶片上的露珠,用望远镜追踪枝头鸟雀的轨迹,在老师的指导下辨认着各种植物的特征。那种全然投入的专注神情,与他们在电子屏幕前的麻木判若两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啄木鸟啄树:"原来'笃笃'声这么响亮,像森林的心跳。"生态文化研学课堂的意义,正在于把孩子们从钢筋水泥的丛林带回真实的自然丛林——这不只是一堂生物课,更是一种必要的回归,是对生命本源的重新发现。

这种疗愈的力量,对不同年龄的人有着相似的魔力。 一位从北京来的作家,已是第七次造访此地。每年春夏之交,他都会在这里住上几天。"在城里,我的思绪总是碎片化的,被各种信息切割得七零八落。"我们坐在林间的木椅上,他说话时目光始终追随着枝头跳跃的鸟儿,"但在这里,在黄河边走走,在林子里坐坐,听听鸟叫,看看星空,心里的尘埃就慢慢落定了。"他说有一次,他坐在林间整整一个下午,看着光影在落叶间移动,忽然想通了一个困扰许久的创作难题。"这不是逃避,而是为了更好地回归。"他补充道,这里的宁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喜鹊的鸣叫、树叶的摩挲、黄河隐隐的涛声,这些自然的声音编织成了一张疗愈的网络。

其实,这片森林的疗愈功能有着科学的依据。 林间的负氧离子含量是城区的数十倍,而植物释放的芬多精能够舒缓人的神经系统。但更深层的疗愈,或许来自于我们与自然重新连接的渴望。在森林公园的里,我遇到一位来自上海的金融从业者。他每天清晨都会在林间的步道上慢跑:"在这里,我不再是报表上的一个代号,而是一个会呼吸、会流汗的生命体。"他说最神奇的是夜晚,当城市的霓虹被璀璨的星空取代,他找回了童年时数星星的单纯快乐。

是啊,当我们被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裹挟,被各种压力困扰时,这样一片可以漫步、可以沉思、可以与自然对话的森林,何尝不是灵魂最好的栖居地? 在这里,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你可以看着一只蜗牛缓缓爬过苔藓,可以坐在黄河边发呆整个下午,可以在星空下聆听自己的心跳。这些在都市生活中被视为奢侈的体验,在这里却是寻常。

更深一层想,这种疗愈或许源于一种古老的记忆——在人类基因的深处,始终保留着对森林、对河流的亲切感。当我们置身其间,就像游子回到了故乡,那些焦虑、疲惫和不安,都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了安抚。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每个从这片森林离开的人,眼中都多了一份宁静,心中都存了一份牵挂。

在这片依偎着黄河的森林里,现代人找回了与自然、与自我对话的能力。这不仅是暂时的休憩,更是一场心灵的复位——让我们记得,在喧嚣的都市生活之外,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可以让灵魂深呼吸的地方。

东阿黄河国家森林公园,这条平原上的绿带,这条依偎在母亲河畔的绿带,它守护的不仅是水土,更是一种文化,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精神的传承。它告诉我,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不是对抗,而是共生;不是索取,而是守护;不是占有,而是和谐相处。

黄河水千年万年地流,岸边的林木一岁一枯荣。在这流动与生长之间,是人类对家园最深沉的爱。而这片森林,就是这种爱的物化,是平原林业的一面旗帜,更是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对古老文明的一种守护,对未来世界的一份承诺。

东阿黄河国家森林公园,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文化的符号、精神的家园。在这黄河与绿带之间,我找到了安放身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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