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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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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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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园听秋

时间闲暇,时光悠然,秋天的宛园什么样呢?我与妻说,要去宛园走走,恰是深秋。她理了理我我外套的领子,只轻轻说:“该去的。”

那日天色是种极淡的青灰,像上好的宣纸浸了水,未干透的样子。我们并不急着入园,先在门外那堵素墙前站了会儿。墙上藤蔓枯了大半,剩下些倔强的深红浅赭,在风里微微颤着,像是给这江南风致的园子绣了道北地的边。

入园先见一石,浑圆硕壮,是北方山水的筋骨,却偏刻了季羡林先生秀劲的字——“壶中天地曲径通幽”。妻伸手轻抚石上刻痕,凉意便从指尖漫上来。“这‘壶中天地’,倒像是特为说给咱们听的。”她望向园子深处,目光悠远。我懂得她的意思——在这北地小城,偏要造一处江南梦,不正是“壶中天地”么?

转过石屏,景致豁然铺开。水面不算浩渺,却因曲折有致,显得幽深莫测。残荷还未尽枯,支棱着焦褐的秆子,在水面画出疏疏的影。妻在水边石矶上坐下,看一片梧桐叶旋着落下来,在水面荡开细细的纹。“你听,”她说,“这水声是不同的。”果然,不是江南那种软语般的潺潺,倒带着些北地的清冽,叮叮咚咚的,像玉簪子掉在青石板上。

循着曲廊慢慢走。这廊子是极尽曲折的,明明向着东,一转却到了北边;以为到了尽头,一折又现出新的天地。廊壁上的漏窗,每一扇都框着一幅画:或是几竿瘦竹,或是一株老梅,或是堆叠的假山,或是远方的亭角。妻在一扇梅花形的窗前停了步,窗后正有几丛秋菊开得寂寞。“这窗子倒像是时间的镜子,”她说,“春天看海棠,秋天看菊,四季都收在这一圆里了。”

廊子的木栏磨得温润,是岁月抚摸过的痕迹。我忽然想起苏州的拙政园来,那里的曲廊更多些富贵气,这里的却朴素些,像是读书人的园子,不求华丽,但求适意。妻指着廊外一处水榭:“你看那榭子,倒像浮在水上似的。”果然,那水榭探出半个身子在水上,檐角轻轻挑起,欲飞不飞的姿态。我们便在那榭子里坐了,看水光在顶上游移,恍恍惚惚的,竟不知今夕何夕。

宛园多石,却不是江南太湖石的秀媚,这些石头带着北地的硬朗,只是布置得巧妙,便也显得玲珑了。在“海棠春坞”附近,有一座假山尤其可观。山石层层叠叠,生出许多孔窍来。风过处,呜呜地响,像是石头在说话。

妻孩子气地凑近一个孔洞:“你听,它在叹气呢。”我也俯身去听,那声音悠长而苍老,仿佛真的藏着千年的心事。“这些石头,该是从很远的山裏来的吧?”妻问。我想起资料上说,园中的奇石有五亿年前的寒武纪“燕子石”,有百万年堆积的“钟乳石”。它们沉默地立在这里,看春秋代序,看人来人往。石不能言,却是最忠实的记录者。

假山上有条小径,极窄,只容一人侧身而过。我让妻走在前面,看她青色的衣角在石间一闪一闪的,像是山中的精灵。到了山顶的小亭,她微微喘着气,脸上泛起红晕:“这倒像是我们年轻时爬过的泰山了。”是啊,这假山虽小,攀登起来竟也有些山的意思。设计这园子的人,实在是懂得“小中见大”的妙处的。

从假山下来,我们便在园中随意走着。亭台楼阁都是苏式建筑的样貌,青瓦粉墙,素净得很。妻却看出了不同:“你看这屋檐,比南方的要厚实些,大约是防冬天的雪。”我细看,果然如此。虽是苏式,却悄悄适应了北地的气候,像南方的姑娘嫁到北方,渐渐有了北地妇人的稳重。

在“撷秀楼”前,我们驻足良久。这座两层小楼,左右都缀着假山,从某个角度看,竟像一艘泊在岸边的画舫。妻指着楼上的窗子:“那窗棂的雕花,是松竹梅鹊呢。”银杏木的飞罩,透过光阴,还能想见当年的精雕细琢。我想象着许多年前,也许有个临清的姑娘,在这窗前绣花,偶尔抬头,看见园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这时,远处戏台上传来隐约的京剧唱腔,是《贵妃醉酒》的段落。那声音隔着水,隔着树,悠悠地飘过来,竟有些不真切。妻静静听着,眼里有些湿润:“在这苏式园子里听京剧,倒是奇妙的。”是啊,苏风京韵,就这样水乳交融地在这园子里共生共长了。

黄昏渐渐来了,园子染上金红的色泽。我们走到知鱼槛,栏下的水绿得深沉,几尾红鲤缓缓游着,浑然不觉秋意已深。妻倚着栏杆,看水里的倒影——天上的云,岸边的树,还有亭台的飞檐,都在水里轻轻晃着。

“这水像是园的魂魄,”她说,“没有水,这些亭台楼阁就少了灵气。”我想起资料上说的,宛园的水面有1.8万平方米,占去园子相当的部分。设计者深谙“水为园魂”的道理,让这一池活水,贯通全园,也贯通了南北的园林精魂。

夕阳西下时,我们坐在悦亭里休息。几位老人在不远处的廊前下棋,黑白子落在木棋盘上,清脆作响。水面上,两只黑天鹅缓缓游过,划出长长的波纹。妻靠在我肩上,轻轻说:“这园子真好,让北地也有了江南的梦。”

我揽着她的肩,看最后一道光从屋檐滑落。青瓦上渐渐泛起淡淡的月光,像是谁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轻轻染了一层。

我们等到月上东山才离开。月光下的宛园,又是另一番气象。白日的婉约变成了朦胧的神秘,青瓦粉墙都隐在灰蒙蒙的影子里,只有水面的反光,明明灭灭的,像是无数个小小的月亮浮在水上。

妻在出口处又回望了一眼:“这园子,像是长在北方土地上的江南梦。”我握紧她的手,想起资料上季羡林先生的题字——“观鱼惊月”。此刻,我们不正是在观园中之月,惊时光之逝么?

走出园门,回到车水马龙的现代街市,恍如隔世。妻忽然说:“改天,我们春天再来,看海棠花开。”我点头,心里却想着,这宛园的美,不只在春天的花,秋天的叶,更在那种南北交融的气度,那种在北方土地上坚守江南梦的执著。

青砖灰瓦的宛园,在月光下静默如初。它知道,明年春天,海棠还会再开;也知道,无数如我和妻一样的游人,还会从远方来,寻找这个北地水乡的梦。而它,就这样静静地等着,用它的曲径回廊,用它的水光山色,为所有寻梦的人,筑一个“壶中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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