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的阴雨天气,让内心发霉了,我需要散散心,于是和妻子商议,去莘县燕塔看看。
我终于站在了莘县的中心,仰望着这座名为"燕塔"的建筑。晨光如水,流淌在塔身的每一重檐角,十三层密檐将天空切割成诗行,而这座塔,便是这首诗的标题。鲁西平原的晨雾尚未散尽,远处传来这座县城苏醒的声音——汽车的轰鸣、早市的喧闹、学校的钟声,但这些现代生活的音响,似乎都无法穿透塔身周围那片由历史构筑的静默场域。
本地一位长者,手持收音机,正播放着豫剧《穆桂英挂帅》的选段,见我仰首久立,便关小音量,笑道:"来看我们的燕塔?它可是会呼吸的。"
会呼吸的塔。我默念着这句话,心中震动。这朴素的话语里,藏着多么深邃的智慧。塔若只是砖石砌筑,何以呼吸?必是因它吞吐着千年的文化气息,脉动着不绝的文明生机。
我的探寻,自然要从它的诞生开始。这不是一座普通佛塔的建造史,而是在中国文明史上一个特殊时期的产物——北宋,那个被陈寅恪誉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时代。
治平元年(1064年),正是北宋文化最为绚烂的时期。莘县虽地处中原边缘,却已深深浸润在宋文化的精髓之中。此时的建塔,已不仅是宗教行为,更是文明教化的象征。宋人建塔,讲究"补山水之形胜,助文风之盛兴",这座燕塔的兴建,正是这一文化理念在地方社会的生动实践。
我翻阅《莘县县志》,想象那些北宋的匠人,他们或许读过沈括的《梦溪笔谈》,熟知李诫的《营造法式》。他们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画下第一道线时,携带的不仅是营造工具,更是一整套文明的知识体系。十三级的形制,暗合佛教"十三天"的宇宙观;八面塔体,呼应《周易》"八卦"的方位哲学;每层四门,则象征着"四象生八卦"的生生不息。这座塔,是用砖石写就的文明典籍。
"古塔摩天",位列《莘县八景》之首。在文化意义上,这座塔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理念的空间呈现——塔的坚固象征德的永恒,塔的高度隐喻功的卓著,塔的形制表达言的流传。明代理学家王阳明说"山色不离眼,溪声不离耳",而这座塔,成为了莘县人不离眼的文化地标,塑造着地方的文化认同。
然而,塔的命运,总是与文明的命运紧密相连。这不仅是建筑的宿命,更是文明长河中每一个载体都无法回避的试炼。
1968年那个冬日的清晨,莘县有人说,他记得格外清晰。霜很重,压得枯草直不起腰。他是被一阵金属撞击声惊醒的——不是往日塔铃的清越,而是铁器与砖石碰撞的钝响。十几岁的少年挤在人群中,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正架起梯子,爬上他们曾经顶礼膜拜的塔身。"像一群蚂蚁在啃噬巨象",多年后,他向我说起这个比喻时,眼神依然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仿佛那座塔还在那里。
第一块砖落下时,人群中有轻微的骚动。那砖很沉,落地时发出闷响,扬起一片尘烟。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渐渐地,砖落如雨。友人说,他永远忘不了父亲当时的表情——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就像看着自己的老伙计被人一寸寸肢解,却无能为力。"
拆塔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工匠们的手在寒风中开裂,渗出的血珠沾在青砖上,很快就被冻住。他们拆得很仔细,仿佛不是在摧毁,而是在完成另一种形式的建造——用毁灭的方式。有时,一块砖需要敲打很久才能松动,那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像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当塔身拆到一半时,露出了藏在其中的木骨结构。那些柏木梁栱历经八百年依然坚硬,需要用锯子才能锯断。锯末纷纷扬扬地飘落,带着柏木特有的香气,那香气如此固执,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像是古塔最后的呼吸。
直到来年开春,塔才彻底倒下。最后一块砖被移走时,人们发现地基处竟长出了新草——在整整一个冬天的重压下,那些草籽依然找到了生长的缝隙。
拆塔事件,需要放在更宏大的文明叙事中理解。那不是一个偶然的疯狂,而是文明自我更新过程中必然伴随的阵痛。就像森林需要大火才能重生,文明有时也需要通过否定过去来寻找新的方向。这种方式固然激烈,但文明的韧性正在于此——它能够在彻底的否定中,保存最本质的基因。
当工人们在塔刹的"地宫"中发现那些北宋刻本时,历史完成了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很好,有人撬开了一个隐秘的暗格。首先露出来的黄绫已经发脆,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然后,那些经卷出现了——不是想象中的金光闪闪,而是朴素得让人心惊。
《妙法莲花经》的纸张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汉字端庄秀丽。这些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在那一刻显示出惊人的生命力——虽然书写的是梵文经典的译本,却已经完全是中国化的表达。其装帧是典型的宋代蝴蝶装,每一页都像展开的翅膀,仿佛随时准备带着智慧飞向未来。这种装帧技术,在当时代表着世界最先进的印刷水平,是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独特贡献。
最令人动容的是经卷的内容。《妙法莲花经》自东汉传入中土,经过数百年的译介、阐释、消化,到宋代时已经完全融入了中国文化的血脉。经中强调的"会三归一"思想,与儒家的"和而不同"、道家的"三生万物"奇妙地呼应,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国佛教思想。这些经卷的重见天日,仿佛在宣示:真正的文明,是拆不散的,因为它已融入民族的血液。
这些经卷如今珍藏在博物馆的恒温恒湿柜中,享受着最高级别的保护。但老郑记忆最深的,却是它们刚刚重见天日时的模样——带着塔的木香,沾着岁月的尘埃,每一页都像是在诉说着穿越时空的诺言。
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在温室中完成的。它需要经历烈火、洪水、战乱,甚至需要经历被自己养育的子孙否定的时刻。但正如那些在塔基重压下依然破土而出的新草,正如这些在毁灭的喧嚣中安然现身的经卷,真正的文明永远会在最黑暗的时刻,亮起微光。
这或许就是燕塔给我们最珍贵的启示:文明不是需要我们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易碎品,而是深深扎根于大地深处的生命。它会被风雪摧折,会被野火焚烧,但它的根永远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春天。
新塔的奠基,在2006年5月。这近四十年的间隔,恰是中国文明自我调适、重新出发的时期。从破旧立新到文化自觉,燕塔的重建,成为这一转变的地方注脚。
重建的过程,是一次文明的对话。新塔保持宋代形制,是对传统的致敬;增加现代功能,是对当下的回应。这种"守正创新",正是中华文明延续至今的智慧。孔子"温故而知新"的思想,在这里得到了空间的诠释。
我选择乘电梯直上顶层,这种体验本身就是一个隐喻——我们总是带着现代性的外衣,去追寻古典的内核。十三层的"天宫"中,四方佛祖的供奉,延续了汉传佛教的传统;而一百零八个佛龛的设置,则蕴含着深厚的中国文化密码。
这个数字令我沉思——在佛教意义上,它代表百八烦恼;在中华文化中,它又是天罡地煞数的总和,是《水浒传》英雄的数量,是传统文化中一个充满能动性的数字。这种融合,正是佛教中国化的典型例证。六祖慧能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燕塔的佛教空间,已不是单纯的宗教场所,而是融入了中国人生活智慧的文明载体。
凭栏远眺,我忽然想起唐代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但此刻的我,却仿佛既能见到古人,也能想来者。因为文明,正是在这种前后相续中,得以绵延不绝。
如果说塔身是文明的显性表达,那么地宫就是文明的隐性基因库。
地宫的"根脉、水脉、文脉"设计,蕴含着中华文明对传承的独特理解。《道德经》说:"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地宫对旧塔根基的寻找与续接,正是这种"归根复命"哲学的物质实践。
当我触摸那些新旧砖石的接缝时,想到的是文明传承的机理——它从来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在接续中的创新。这如同中国书法的临帖,是在摹写古人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理解与时代的精神。清代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建筑的传承又何尝不是如此?
水脉的再现,更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文明寓言。挖掘至四十八米深处,古井复涌,水,在中华文明中既是变化的象征,也是连续的象征。这口古井的重新出水,仿佛告诉我们:文明的传统看似中断,实则在地下潜流,只需深挖,便能再见清泉。
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燕塔既有向上指天的山势,又有向下通水的泉脉,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文明意象——智慧与仁德兼备,变革与坚守共存。
文脉的展示,则体现了中国人"以史为鉴"的文明态度。地宫中的文史资料,不是冰冷的陈列,而是活着的记忆。司马迁在《史记》中表达的"通古今之变"的追求,在这个地下空间里,被转化为可触可感的文明叙事。
"燕塔"之名的流传,是文明在民间层面的生动演绎。
命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创造。在中国传统中,命名从来不是简单的标签粘贴,而是意义的赋予。《论语》记载:"名不正则言不顺",中国人对名字的重视,源于对事物本质的理解渴望。
"燕塔"这个名称,避开了宗教的肃穆,摒弃了官方的庄重,选择了最具生活气息的意象。燕子,在中国文化中既是吉祥的象征,也是亲近人类的生灵。"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刘禹锡的诗句,道出了燕子与普通人家的情感联结。将塔与燕相连,体现的是民间将崇高事物日常化、生活化的智慧。
这种命名方式,反映了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特质——精英文化与民间文化的相互滋养。士大夫们可能更愿意称它为"舍利塔""浮屠塔",但老百姓却用自己最熟悉的生命为它命名。而最终,民间的命名战胜了官方的命名,这本身就是文明活力的体现。
我想起《诗经》中的"风雅颂",其中"风"的部分正是采集自民间歌谣,却成为了中国文学的源头。燕塔的命名史,某种程度上重复着这一文明规律——最鲜活的文化创造力,往往来自生活的深处。
每当春归,铁燕绕塔飞舞的景象,成为了一幅生动的文明画卷——塔是静止的文化,燕是流动的生命;塔是永恒的追求,燕是瞬间的欢愉。二者的结合,正是中国人"天人合一"理念的直观呈现。
夜幕降临,燕塔的灯光亮起,它开始履行另一重文明使命——成为现代公共文化空间。
这个转变,意味深长。在中国传统社会,塔主要是宗教性、象征性的存在;而在当代,它需要找到新的社会功能。燕塔的成功,在于它完成了这一转型。
观察塔下的人群,我看到了文明在当下的鲜活形态。广场舞的韵律,让人想起《诗经》时代"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欢庆;棋局中的谋略,延续着《孙子兵法》的智慧;亲子间的嬉戏,体现着《三字经》"养不教,父之过"的训导。这些看似日常的活动,实则都是文明在生活层面的延续与创新。
一位母亲告诉孩子:“塔是咱们莘县的胆。”孩子问:“胆是什么?”母亲想了想:“就是让人心里踏实的东西。”
我忽然明白了。今天的燕塔,早已超越宗教与古迹的范畴,它已演变成一个强大的“文化场域”。对于香客,它是圣地;对于游客,它是历史;对于本地居民,它是生活的背景,是记忆的坐标,是“心里踏实”的根源。它如同古代的“明堂”,不是通过权威,而是通过文化的魅力,将人们凝聚在一起。
燕塔作为一个文化场域,正在实践着费孝通先生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文明共处理想。这里,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而这一切,都以这座古塔为背景展开。
这让我想到中国古代的"明堂"制度——明堂是天子布政、祭祀、教化的地方,是一个综合性的文明空间。今天的燕塔,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现代"明堂"的功能,它不是通过权威,而是通过文化魅力,将人们凝聚在一起。
离去之前,我再次绕塔三周,如佛教徒的朝圣,又如学者最后的审视。这座燕塔,已不仅仅是一座建筑,而是文明长河中的一座航标。
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有无数这样的塔——西安的大雁塔,承载着玄奘取经的文化交流记忆;杭州的雷峰塔,附着着白蛇传说的民间智慧;应县木塔,展现着古代匠人的技艺巅峰。每一座塔,都是中华文明的一个节点,它们共同编织成这张文明之网。
燕塔的特殊意义在于,它经历了建造、毁灭、重建的完整周期,这个周期恰恰是中华文明"周期性与连续性统一"的微观呈现。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指出,文明在应对挑战中获得成长。燕塔的故事,正是这一理论的生动例证——它经历了被毁的挑战,却在重建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形态。
《周易》有言:"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燕塔的历史,完美诠释了这一文明发展的辩证法。它的"穷"是被毁的厄运,"变"是重建的创新,"通"是功能的拓展,"久"则是它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获得的持久生命力。
晨光再次洒落,燕塔开始了新的一天的呼吸。这呼吸,是《诗经》的"风雅颂",是《楚辞》的"香草美人",是汉赋的铺张扬厉,是唐诗的格律铿锵,是宋词的婉约豪放,是元曲的活泼生动,是明清小说的世情百态,更是今天广场上的舞步声、棋局的落子声、孩子的欢笑声。
一座塔,呼吸着一部中华文明史。
我终将离去,但我知道,这座塔会继续呼吸下去。因为文明的气息,从未在这片土地上断绝。正如塔下那口深井中的泉水,看似幽深寂静,实则连通着浩瀚的水脉,永不枯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