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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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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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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青砖深处

红星街的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店铺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下,仿古式建筑的屋檐角落筛下细碎光影。我站在这条老街的尽头,东城墙路聊城四中门口,目光越过青砖砌就的围墙,试图窥见任克溥故居这一座宅院三百年的秘密。

任克溥故居就静卧在街北,像一册泛黄的线装书,等待有缘人轻轻翻开。门楣上的砖雕已然斑驳,那些祥云纹、如意纹的刻痕里,积着岁月的尘。推开朱漆剥落的大门时,门轴发出悠长的“吱呀”声,仿佛时光深处传来的叹息。

踏进院落的刹那,喧嚣骤然退去。园内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曲水回廊婉转相通,假山奇石点缀其间。虽是复建之作,却因着设计者的用心,完整保留了古典园林的魂魄。最动人是那几株老树,百年的梧桐、皂角、槐树,枝叶蓊郁,撑起满园清凉。阳光透过叶隙,在青砖地上画出流动的光斑。

我沿着亭廊缓缓行走,木质廊柱散发淡淡清香。这些廊子如灵动的丝带,将散落的建筑巧妙地串联起来。人在廊中行,步移景异,时而见奇石兀立,时而闻流水潺潺,时而遇亭翼然。中国园林的妙处,全在这曲径通幽的营造里。

松桂堂是园子的灵魂。

这座五开间的建筑沉稳端方,飞檐如大鹏展翅,简瓦似鱼鳞密布。堂前悬着“松桂堂”匾额,金字虽有些黯淡,依然能想见当年的气派。站在堂中,似乎还能感受到康熙皇帝驾临时的盛大场面。

史料记载,康熙四十二年,圣驾南巡归途驻跸东昌,亲临任克溥宅第。皇帝被园中景致打动,更赏识主人的品格才学,御笔亲题“松桂堂”相赠。这对君臣,一个是一代明君,一个是耿直老臣,在这园子里有过怎样的对话?或许谈及治国方略,或许笑论诗词文章,或许只是品一盏香茗,看庭前花开花落。

而今御笔犹在,人事已非。堂前那株老松却愈发苍劲,枝干如铁,针叶青青。风吹过时,松涛阵阵,像是在诉说那些被遗忘的故事。我忽然想起康熙赐给任克溥的那副对联:“绿水本无忧因风绉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这哪里是写景,分明是写人——写一个老臣的赤子之心,纵然岁月染白双鬓,忧国忧民的情怀不曾更改。

在任克溥陈列馆里,我试图拼凑出这位清初名臣的一生。

任克溥生于明末乱世,十六岁便显露天资,后中进士入仕。他历任要职,最高官至刑部左侍郎加尚书衔。为官数十载,最难得的是始终保持刚正不阿的品格。史料记载,他任吏科给事中时,对官员选拔严格把关,务求名实相副、量才录用。这种秉公办事的作风,在当时的官场实属清流。

民间关于他的传说更富诗意。最动人的要数“无税碑”的故事——据说他为减免家乡赋税,命人刻石碑沉入运河,再设计让皇帝“偶然”发现这块“古碑”。碑文暗示此地应免税赋,皇帝金口一开,东昌百姓遂得休养生息。另一个“山东免粮”的传说如出一辙,他借“无梁”与“无粮”的谐音,为乡亲请命。

这些传说未必全是史实,却折射出百姓对清官的期盼。在那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一个臣子要有多大的智慧和勇气,才能在权力夹缝中为民众争取利益?又要有怎样的情怀,才会在数百年后依然被乡人铭记?

站在他的画像前,画中人官服整齐,眉宇间透着儒雅与刚毅。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名臣不只是史书上的几行记载,更是活在百姓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活在世代传承的集体记忆里。

任氏家族的故事,是这座故居的另一个注脚。

“东昌五大家,任邓朱傅耿。”这句流传至今的民谣,道出了任家当年的显赫。资料显示,任氏家族在聊城兴盛四百余年,科举连第,人才辈出。清初鼎盛时期,任府门前牌坊巍峨,府第连绵,绮园美景冠绝一方。

然而最打动我的,不是这个家族的权势与财富,而是其浸润诗书的家风。展厅里展示的任氏家训,字里行间透着对品德的重视、对学问的追求。“读书明理”、“忠孝传家”、“清廉自守”——这些朴素的价值观念,如同精神的基因,在一代代任氏子孙血脉中流淌。

我特别注意到任克溥教育子孙的记载。他告老还乡后,不仅在绮园课读子弟,还资助族中贫寒学子。在他看来,真正的传家宝不是高官厚禄,不是亭台楼阁,而是诗书传家的文脉,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士大夫精神。

这让我想起江南的雕花楼,想起山西的王家大院。中国各地的名人故居,其实都在诉说着同样的道理:一个家族可以凭借权力显赫一时,但要传承数百年而不坠,靠的是文化的积淀与精神的传承。物质会消散,权势更如过眼云烟,唯有文化的薪火,可以穿越时空,照亮后世。

我在园中慢慢踱步,细细品味每一个细节。

松桂堂背面的假山颇具匠心,太湖石瘦漏皱透,叠成崇山峻岭的微缩景观。山间小径仅容一人,石阶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登上假山最高处的凉亭,整个园林尽收眼底——亭廊如游龙戏水,建筑似星罗棋布,水面像一面明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水是这座园林的又一处妙笔。三千平方米的水系贯穿全园,时宽时窄,时直时曲。靠近松桂堂处水面开阔,形成一个小湖,中有锦鲤嬉游;行至园隅则化作溪流,潺潺水声如琴音不绝。水上架着小桥,样式各异,或平或拱,与周围景致相得益彰。

最让我流连的是园中的砖雕、木雕。门楣上的“渔樵耕读”,窗棂间的“梅兰竹菊”,梁柱上的“祥云瑞兽”,无不精雕细琢,寄托着古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些沉默的雕刻,是工匠与主人的对话,是物质与精神的交融。一凿一刻间,倾注的是对生活的热爱,对艺术的追求,对永恒的渴望。

站在水边的小亭里,看夕阳给整个园子镀上金色。飞檐的剪影映在天幕上,像展翅的鸟。忽然惊起一群麻雀,从古柏间扑棱棱飞向天空。这一刻,三百年的时光仿佛折叠在一起——我看见了任克溥在亭中独坐沉思的身影,听见了他与友人吟诗唱和的声音,感受到了一个家族几个世纪的悲欢离合。

如今的任克溥故居,已经成为聊城古城文化地图上的重要坐标。

2020年底正式免费开放后,这里不仅是游客了解聊城历史文化的窗口,更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公共场所。我在参观时,遇到几位老人在亭子里下棋,他们的笑声在园中回荡;看到几个年轻人正在拍摄短视频,古老的园林也青春,看见一对年轻夫妇推着婴儿车,在廊下轻声细语;还碰上一群写生的学生,用画笔记录园林之美。

故居内南面的纽扣博物馆、东北角的图书馆改成了邮票博物馆,为这座古园注入了新的生命。那些小小的纽扣,方寸的邮票,如同时间的标本,讲述着另外维度的历史。在松桂堂的七个展厅里,历史与现实交织,个人命运与家国情怀共鸣。

更妙的是,任克溥故居已成为红星街沉浸式街区的一部分。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二十八星宿”命名的商铺亮起暖黄的灯光,古装演员在街区和故居间穿梭表演,让人恍惚间穿越时空。这种古今交融的尝试,让历史不再是冰冷的标本,而成为可感、可触、可参与的活态存在。

我离开时已是黄昏。回望暮色中的故居,青砖灰瓦渐渐融入夜色,只有檐下的灯笼发出温暖的光。这光,仿佛从三百年前照来,还要照向更远的未来。

走在红星街上,晚风拂面。我想,每一座古建筑都是有生命的,它们不只是砖石木料的堆砌,更是历史的容器、文化的载体、记忆的居所。任克溥故居历经沧桑得以保存修复,是聊城之幸,也是我们所有人体认历史的机缘。

推开一扇门,走进一座园,实则是在叩问一段历史,聆听一个时代的声音。青砖深处,旧雨新知;松桂堂前,古今一脉。这或许就是我不断寻访名人故居的意义——在历史的回响中,确认自己的来路,也照亮前行的方向。

出了园子,街灯初上。红星街两旁的商铺都亮起了灯,温暖的光从木格窗里透出来,洒在青石板上。聊城四中的校园里,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读书声,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文化传承,从来不是僵化的保存,而是让历史融入当下生活,在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继续书写新的故事。

任克溥故居绮园,三百年来,它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衰,见证了一座古城的变迁,而今依然敞开胸怀,迎接每一个寻访者。而我们每个人,也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成为这绵延不绝的文化传承中的一环。

夜色渐浓,我踏上归途。身后,那座青砖灰瓦的宅院静静立在时光里,等待着下一个黎明,下一个寻访者,下一段即将开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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