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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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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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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邑文庙

我站在棂星门前,忽然不敢举步。

这不是一道普通的门,而是一道时间的界碑。青石柱础上,风雨刻下了比任何文字都深邃的年轮。我的手贴在石面上,一股沁骨的凉意顺着掌纹渗入血脉。这凉意里,有金代匠人的汗水,有元代儒生的体温,有明代官员的叹息,有清代学子的憧憬,更有七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寂静。

门内,就是另一个时空了。

棂星门——这三个字本身就蕴含着东方美学的全部奥秘。

在中国人的宇宙观里,门从来不只是进出的通道,而是两种状态的转换点,两个世界的连接处。皇宫的朱门通向权力,寺院的山门通向彼岸,而文庙的棂星门,通向的是一条通往精神故乡的道路。

《诗经》里说:"衡门之下,可以栖迟。"一横木为门,便是安身立命之所。但文庙的门要复杂得多——石柱雕云,木枋刻龙,既庄严又开放,既拒斥又吸引。它像极了儒家思想本身:有明确的边界,却无封闭的藩篱;有森严的秩序,却包容所有的虔诚。

我忽然想起老子说的:"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门的价值,恰恰在于它围合出来的那个"空",那个可以容纳万千气象的虚无。这座棂星门,七百年来开合无数次,每一次开启,都是一次文明的呼吸;每一次闭合,都是一次精神的沉淀。

跨过门槛的瞬间,我听见了时间的断裂声。

泮池的水是静止的,静止得像一面青铜镜。

但这静止是假象。如果你俯身细看,会发现水底另有乾坤——云在走,鸟在飞,整个天空都在这一方池水中流转。这多像中国人的历史观:表面上是凝固的,内里却奔流着永不熄灭的火焰。

"泮"字本身就是一部制度史。西周诸侯设立的学宫称"泮宫",形制半于天子的辟雍,故称"泮水"。后来所有的文庙都设泮池,学子入学必行"入泮"礼。这一池止水,见证了多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人生剧变。

我站在状元桥上,恍惚听见了历史的回响——

金大定年间,第一批学子绕过泮池,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的鲁西平原;

明代某个清晨,一个寒门书生在池边默诵《论语》,他的布鞋已经破洞,眼睛却亮如晨星;

清代末年,最后一批秀才在此举行"释奠礼",他们不知道,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度即将走到尽头;

而就在去年,一群孩童在池边朗诵《三字经》,稚嫩的声音让古老的文庙重新年轻。

池边的金代古柏,是这一切的见证者。它把所有的声音都储存在年轮里——读书声、祈祷声、战火声、重建的号子声。七百年的记忆压缩成树木的纹理,每一圈都是一部史诗。

我抚摸着皲裂的树皮,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生生之谓易"。儒家讲的"生生不息",不是简单的循环重复,而是如这古柏,每一片新叶都认识昨天的风雨,每一寸生长都铭记大地的恩情。

大成殿不需要说话。

它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部立体的《论语》。

单檐歇山顶的曲线,是"中庸"最形象的诠释——不取硬山式的平直,不用庑殿顶的张扬,在平缓与陡峭之间,找到了最完美的平衡点。绿色琉璃瓦流淌着翡翠般的光泽,那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品格的物化。斗拱层层出挑,如莲花绽放,既承千钧之重,又显轻盈之态,恰似"文质彬彬"的生动写照。

殿内,孔子塑像端坐中央。

这不是神,而是一个将智慧镌刻在时光深处的人。那宽阔的额头上,仿佛还能看见周游列国时飘落的尘埃,听见编修《春秋》时竹简的轻响;慈祥的目光如春水般漫过千年,既注视着庭前习礼的弟子,也凝视着今日驻足殿前的我们。他交叠的双手不曾持戒尺,却托起了“有教无类”的永恒理想——那不只是施教的姿势,更是向每一个平凡生命敞开的智慧之门。

四配十二哲静立两旁,颜回的箪食瓢饮里盛着仁者的从容,子路的冠缨间仍带着勇者的豪情。他们不是陪衬神明的星宿,而是思想长河中接力前行的渡者。这个场景让人想起《侍坐章》里那个春天的下午:沂水的清波还在曾皙的琴声里荡漾,子路的千乘之国梦想与孔子的喟然叹息,都在杏坛的清风中融为永恒。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自由思索,穿过战火与朝代,依然在这座殿宇的梁柱间低语。

“大成”二字,源于孟子“孔子之谓集大成”,但何尝不是对一切文明创造者的礼赞?就像泰山不拒细壤故能成其高,江河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每一个时代的“大成”,都是站在前人肩头的新眺望:金元工匠在唐宋基业上挥凿,将北地的雄浑注入南国的精妙;明清匠人又在斑驳的彩画间点缀新彩,让古老的构架焕发新的生机。

你看那檐角的走兽凝视着远方,它们见证过多少这样的传承——汉儒在秦火余烬中重建经典,宋儒在佛道鼎盛时开创新境。这座大殿本身就是“集大成”精神最生动的注脚:每一根梁枋都诉说着接续的故事,每一片琉璃都反射着跨越时代的光泽。而今当我们立于殿前,也成了这永恒接力中的一环——在古老智慧与现代文明的交汇处,续写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大成”新篇。

月台下的荒草间,那些残碑断碣最是动人。雍正九年的重修碑记只剩半截,乾隆年间的题诗漫漶难认。但这些残缺反而比完整更真实——它们告诉我们,文化的传承从来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在断裂中延续,在遗忘中记忆。

文物保护员的话犹在耳边:"每一代人都在修补,就像织补一件永远织不完的锦袍。"

是啊,这件文明的锦袍,金人织过一针,元人绣过一线,明人添过一朵花,清人补过一片云。而今,轮到我们这一代,接过这千针万线的传承。

如果说大成殿供奉的是天上的星辰,那么乡贤祠安放的就是地上的灯火。

这些被祭祀的乡贤,大多没有惊天动地的功业,他们的伟大藏在日常的坚守里——一个教书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启蒙童蒙;一个乡村医生,奔走乡里救治百姓;一个退隐官员,散尽家财修桥铺路。

最让我动容的是赵邦清。史料记载,这位明代乡贤"家无余财,室无妾媵",毕生致力于家乡教育。他的生平被浓缩成八个字:"教书育人,桃李满园"。但这八个字背后,是无数个在油灯下批改课业的夜晚,是无数个在田埂上劝学的身影。

我在想,是什么支撑着这些普通人完成非凡的坚守?

也许答案就在祠前的那副楹联里:"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明理明义明道一以贯之"。这些乡贤未必读过多少经典,但他们用生命实践了儒家最核心的价值——仁者爱人。他们的存在,让高高在上的圣贤之学,有了泥土的芬芳和人间的温度。

在名宦祠,我看到了另一种坚守。那些离乡背井的官员,把异乡当作故乡来热爱。明代知县在离任时写下的"堂邑三载,如居家室",让人想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这种超越地域的大爱,正是儒家"天下观"的生动体现。

两座祠宇,两种人生,同一个理想。就像黄河分为无数支流,最后都奔向大海。儒家的大道,正是通过这些具体的、微小的、平凡的生命,汇成永不枯竭的精神长河。

在文庙的偏殿里,武训的画像让我驻足良久。

这个被称作“乞丐教育家”的奇人,一生都在文庙的红墙外践行着最朴素的理想。青石阶上从未印下他朝圣的足迹,袅袅香火不曾沾染他破旧的衣衫,可那声声铜瓢敲击出的,却是“有教无类”最真切的回响。他像一株倔强的稗草,在庙堂之外的泥土里,开出了最动人的教化之花。

画像上的武训肩背布褡,手敲铜瓢,沙哑的歌声穿透了岁月的尘埃:“拾线头,缠线蛋,修个义学为贫寒。”这朴素的歌谣里,藏着比经卷更深刻的哲思。当他在市井间匍匐跪乞,当他把攒下的每一枚铜钱都化作学堂的砖瓦,这个目不识丁的乞丐,正在用最卑微的身姿,书写最崇高的教育宣言。三所义学在他手中拔地而起,穷苦孩子的读书声,成了对他最好的礼赞。

这不能不让人深思:圣贤在庙堂之上,圣人在江湖之远。武训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微言大义,但他懂得,知识不该是士大夫的专属,而应是每个饥馑灵魂的食粮。他用自己的生命印证:教育的真谛不在于背诵多少经典,而在于让每一个渴望知识的眼睛都能被点亮。

文庙与武训,恰如儒家教化的阴阳两面:一方是青瓦红墙的庄严庙堂,一方是尘土飞扬的市井巷陌;一方以礼乐典章构建秩序,一方以赤诚热血温暖人心。它们看似相隔千里,实则血脉相连——都笃信文字的力量能穿透命运的壁垒,都认同教化之功能照亮蒙昧的角落。就像古琴与民歌,虽音色殊异,却共同奏响了文明传承的乐章。

这种多元共生的生态,正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奥秘。庙堂之学如参天古木,撑起文明的骨架;民间教化如漫野芳草,滋养着文化的根系。从孔子设坛授徒到武训行乞兴学,从书院朗朗书声到乡塾启蒙童谣,无数条溪流最终汇成了文明的江河。在这片永远春天的原野上,每一朵花都有绽放的权利,每一株草都蕴含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在文庙偏殿那个安静的转角,我猝不及防地遇见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孔繁森正在为母亲梳理白发。他的手势如此轻柔,午后的光线透过雕花木窗,恰好照亮了他微微躬身的背影。那一刻,大成殿的庄严、棂星门的肃穆、泮池的深邃,都在这人间最朴素的孝行前,化作了可以触摸的柔情。

这位从堂邑五里墩的田埂上走出来的共产党人,他的生命轨迹与这座文庙构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文庙的每一块青砖都在诉说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而孔繁森,用他五十载的生命历程,为这古老的理想注入了滚烫的当代血脉。

记得老乡们说,他每次回乡,总在村东头早早下车,步行进村。遇见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便掏出烟袋蹲下身去,一支支地递上,火柴在苍老的手指间护着点燃。这个看似平常的举动里,藏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最生动的诠释。在西藏阿里,他的工资袋永远比别人的瘪得快——不是给了孤寡老人,就是送了失学孩童。他把儒家经典中的"仁者爱人",化作了雪域高原上最温暖的太阳。

最让人动容的,是他在拉萨收养三个孤儿的故事。这位副市长,竟要靠着献血换钱来给孩子买营养品。深夜的医院里,鲜血从他臂弯流出,换来的钞票将要变成孩子们书包里的铅笔和作业本。在大成殿"有教无类"的匾额下,我想起他说的:"一个共产党员爱的最高境界是爱人民。"千年前的圣贤理想与当代公仆的实践,在这一刻交相辉映。

如今,孔繁森同志纪念馆静静地坐落在聊城东昌湖畔,与堂邑文庙遥相守望。一个是古代的至圣先师,一个是当代的共产党人楷模,他们共同在这片土地上竖起精神的坐标。

他留下的那句话,像是从这片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老是把自己当珍珠,就时常有怕被埋没的痛苦。把自己当泥土吧!让众人把你踩成路。"

我忽然想起文庙院中那棵金代古柏。千百年来,它把根须深深扎进泥土,才撑起了这一片苍翠。孔繁森不正是这样吗?他甘愿做铺路的泥土,却在这忘我的奉献中,活成了照亮一个时代的精神灯塔。

古柏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极了孔繁森为母亲梳头时那只温柔的手。原来,最深的哲学不在经卷里,而在这一梳一发之间;最高的理想不在庙堂之上,而在那一条条被泥土铺就的道路上。

这条路,从文庙出发,穿过堂邑的田野,越过阿里的雪山,通向每一个需要光明的地方。而孔繁森,就是这条路上永不熄灭的灯。

黄昏时分,我登上文庙的制高点,俯瞰这片建筑群。

夕阳把琉璃瓦染成紫金色,整座文庙像一尊刚刚出土的青铜器,泛着幽深的光芒。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要把最鼎盛的时代称为"青铜时代"——青铜在铸造时是液态的、炽热的、可塑的,一旦冷却成型,就变得坚硬、永恒、不可更改。

堂邑文庙就是一件青铜器,它凝固了金元明清四个朝代的文化温度。那些飞檐斗拱是凝固的音乐,那些碑刻铭文是凝固的历史,那些塑像壁画是凝固的信仰。

但奇妙的是,这件"青铜器"至今还在呼吸。

放学孩童的嬉笑声穿过庭院,老年大学的诵读声飘过窗棂,参观者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这些声音与七百年前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凝固的青铜重新流动起来。

同行文友说的话意味深长:"古建筑就像老人,需要有人常来看看,陪它们说说话。"

其实,何止是古建筑需要人?人更需要古建筑。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我们需要一些永恒的东西来锚定自己漂泊的心灵。而文庙,就是这样一个精神的锚点——它告诉我们,在功名利禄之外,还有更崇高的价值;在柴米油盐之上,还有更永恒的追求。

夜幕降临,繁星初现。棂星门在暮色中化作剪影,真的成了通往星空的桥梁。我忽然明白,这座文庙最珍贵的,不是它的古老,而是它在每一个时代都能找到存在的意义。从金代的儒学圣地到明清的科举考场,从民国的学堂到今天的文化殿堂,它始终在场,始终有用,始终与人的精神生活息息相关。

离开时,我回头望去。大成殿的轮廓在夜空下格外清晰,那些飞檐的剪影,多像伸向星空的手臂——既承接古老的智慧,又探问未来的奥秘。

这座建筑的独白,其实是一个文明的自白。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永恒,不是抗拒变化,而是在变化中保持本色;不是逃避时间,而是在时间中成就经典。

堂邑文庙,这尊时间的青铜器,还会继续铸造下去。用我们每一个人的关注、思考、传承,为它添加新的铭文。而这些铭文,将汇成通往未来的路标,指引后来者找到精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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