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字在舌尖轻轻滚过时,竟带了些许迟疑。鳌头矶——多么铿锵而霸气的三个字,仿佛能听见科举放榜时的锣鸣,看见状元郎衣锦还乡的盛景。可当我在吉士口街尽头真正站在它面前时,却生出一种奇异的错位感。它太小了,小得近乎谦卑,与“独占鳌头”那般睥睨天下的豪情,似乎隔着一层透明的、却无法穿透的薄膜。
午后的光,是那种带着蜜色的、慵懒的光,正从观音阁的歇山重檐上缓缓流淌下来,在砖红色的墙壁上晕开一片温润。脚下的石矶,被无数朝代的风雨磨去了棱角,缝隙里,几株狗尾草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像时光老人忘记拔掉的几根胡须。我站在这所谓的“鳌头”之上,试图在脑海中复原那个完整的巨鳌形象——何处是足,何处是尾。然而,除了眼前这方静谧的院落,元明的运河故道大多已湮没在寻常巷陌与民居之下,那曾如“鳌足”般掌控水流的桥闸,也早已了无踪迹。命名,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美好的、一厢情愿的赋形。明代的知州马纶,在将这方石坝指认为“鳌头”时,心里涌动的,该是怎样一种振兴文运的急切与一个地方官最朴素的祈愿。
踏入观音阁底层的门洞,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里浮动着老木头与干涸泥土混合的气息,清冷,而又厚重。抬头,门楣上方,“独占”两个楷体石刻大字,赫然闯入眼帘。字是工稳的,笔画间却并无张扬的霸气,反倒因了风霜的侵蚀,显出一种温厚的隐忍。这“独占”二字,究竟要独占些什么?是独占这一方水土的文运灵气,还是独占这运河分岔处的万顷波光?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凉的石刻笔画,仿佛能触到数百年前那位题字者滚烫的掌心。
沿着窄而陡的木梯,攀上望河楼。
视野在登顶的刹那,豁然开朗,却又在下一刻,陷入一种更深的幽闭。开朗的是天宇,秋日高爽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琉璃;幽闭的,是视野的尽头。我极目搜寻,再也寻不见李东阳笔下“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的喧嚣。那条曾经作为帝国主动脉的大运河,在这里,只剩下一条沉默的、近乎停滞的水带,温顺地偎依在城市的边缘,映着天空与电线杆有些寂寞的倒影。
“粮艘麋集,帆樯如林”——这八个字像一群幽灵,在空阔的河面上飞舞,却找不到可以附着的实体。我闭上眼,努力让听觉穿越时空的屏障。起初,只有楼下游客隐约的絮语和远处城市的嗡鸣。但渐渐地,一些别的声响,仿佛从地底深处,从河水深处,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那是沉重的橹声咿呀,是纤夫们胸腔里迸发出的、短促而有力的号子,是商贾在船头高声议价的市声,是茶碗碰撞的清脆,是歌女若有若无的浅唱……这混响的、属于一个伟大时代的交响,如此真切,又如此虚幻。它不在耳边,而在心里。此刻,我才恍然,运河的脉搏从未真正停止,它只是从水波的涌动,化为了历史的、文化的潜流,在每一个试图倾听的后来者血脉里,低沉地搏动。
这座望河楼,它望见的,又何尝只是河?它望见的是帝国的财富如何在此周转、集散,是南方的稻米与北方的物产如何在此交割,是口音各异的人们如何在此碰撞、融合,最终编织出临清这座城市的肌理。它是一位沉默的史官,用自己的身躯,记录下一部流动的史诗。
从望河楼下来,步入吕祖堂。殿内有些幽暗,吕洞宾的塑像神情超然,似乎早已看惯了这人间数百年的兴衰更迭。与观音阁的“独占”之意、望河楼的“入世”之观相比,这里提供的,是一种出世的逍遥与精神慰藉。一处小小的建筑群,竟同时容纳了儒家的功名抱负、世俗的商贸精神与道家的超脱情怀,它们彼此矛盾,又奇妙地共生,仿佛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关于中国古代士人乃至普通民众精神世界的微缩图景。
这复杂的文化层理,让我重新思考“独占鳌头”这个核心意象。科举的桂冠,状元及第,固然是古人所能想象的人生巅峰,是一种极致的、却也是短暂的“独占”。当鳌头矶从运河漕运的枢纽,那个实实在在掌控着物流、影响着国计的“功利地标”,随着漕运的废止而渐渐沉寂,它是否就失去了“鳌头”的地位?
我想,答案或许正藏在这沉寂之中。它昔日之盛,是时代赋予的;它今日之静,是历史筛选的。它的“独占”,完成了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从依附于特定政治与经济功能的“器物性存在”,升华成为一个独立的、承载着集体记忆与人文精神的“文化符号”。它的价值,不再取决于门前经过多少艘漕船,而在于它自身,已成为一部值得反复解读的厚重典籍。它见证过极致的繁华,也承受了漫长的落寞,这种完整的、饱经淬炼的生命体验,本身就是一种更为深刻、更为永恒的“鳌头”。它独占的,是一段无法复制的历史,是一份在喧嚣退去后依然能保持沉静与尊严的定力。
历史的叙述,在这里忽然拐了一个弯。1938年,中共临清县工委机关报《力报》在这静谧的院落里创刊;次年,八路军名将陈赓在此召开重要的军事会议。革命的激情与理想,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在这座沉浸于古典时光的建筑里。刀光剑影取代了渔歌互答,红色的标语或许曾覆盖过文人题咏的诗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异的“闯入”,却也拓展了它的内涵。它告诉我们,文化的传承并非一成不变的守成,它也包含着在断裂中的新生,在冲突中的融合。
夕阳,终于将它的最后一把金粉,毫无保留地洒向了整个建筑群。观音阁的轮廓在逆光中变得愈发清晰、坚硬,像一枚被刻意留下的、巨大的历史印章,正要盖向这徐徐沉入暮色的大地。广济桥(那传说中的“鳌尾”)在夕照里静卧,而我所立的“鳌头”,与它遥遥相望,完成了这巨鳌在精神上的最后塑形。
我来此,本是为寻访一个关于“起点”与“荣耀”的传说。我以为我会找到一种完成的、圆满的答案。但此刻,在渐浓的暮色与四起的凉意中,我忽然明了,我找到的,恰恰是一种“未完成”。历史的叙述在这里从未真正终结,它只是不断地转换着声部,从经济的,到文学的,再到革命的,每一种声音都曾响亮,却又都渐渐低沉,汇入这无边的寂静,等待着下一个倾听者,来做出他自己的阐释与接续。
这,或许才是“抵达”的真正意义——不是获得一个确凿的答案,而是确认自己正站在那条名为“历史”的、奔流不息的河岸边,并感受到了它那潮湿而清凉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