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清晨,我沿着山径缓行,露水濡湿了布履。山岚在松针间游弋,仿佛天地初醒时呵出的第一口气息。转过一处石壁,忽见数百株红豆树静立于松林之间,宛如一群青衣僧侣垂首合掌,在晨雾中默诵经文。枝叶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微光,竟似无数未及拭去的泪痕。
这些红豆树生得极有风骨,既不似松柏昂然向天,也不似垂柳低眉顾影。它们疏密有致地立着,近者枝叶交叠如执手相望的故人,远者隔着数米相守,倒像是刻意留出余地让月光流淌。最奇的是周遭松林苍翠如海,却无一根松枝越界侵扰这片红豆天地——松树们刻意敛起锋芒,在密叶间辟出几道光的溪流,好让红豆细瘦的枝桠能汲得几缕温暖。
我抚着虬结的树干,忽觉指腹传来细微震颤。原来这红豆木竟似有心跳,树皮下奔涌的汁液,恍若隐在袈裟下的脉搏。都说草木无心,可眼前这些红豆树分明在演绎着某种禅机。它们懂得在逼仄处自守方圆,不争不抢,却将根系在土壤深处编织成网。一株幼苗破土时,必有邻近的老树稍稍挪动根须;当一枝新芽贪长欲夺阳光,总会在触及松枝前自觉收敛。这般节制,似修行百年的僧侣,早参透了贪嗔痴妄皆是苦禅。
巧遇守林的老僧手持竹帚清扫落叶,绛红袈裟与满地红豆相映,竟分不清是袈裟染红了豆荚,还是豆荚晕开了袈裟。“三十年前这里只有七株红豆。”老僧拾起一枚开裂的豆荚,殷红籽粒滚落掌心,“它们懂得每代只生七株新苗,多一棵便自断根脉。”月光掠过他眉间的沟壑,恍若当年松影在红豆皮上刻下的年轮。
子夜独坐林间,闻听枝叶摩挲如絮语。那些被恋人系在枝头的红绸,此刻正面对遥远的星空私语。有个绸结已褪成浅粉,却仍系着两张泛黄的车票——2008年洛杉矶至成都的班次。十多载风雨竟未蚀去墨迹,相思是要比岁月顽固得多。另一株矮树上缠着五彩丝线,藏族姑娘的辫梢与意大利青年的金发曾在树下交缠,如今丝线里还绞着半块酥油茶饼的残香。
黎明前的时刻最动人。薄雾在枝桠间织就素纱,将未落的红豆衬得愈发鲜艳。忽有山雀啄破豆荚,籽粒坠地的脆响惊醒了整片林子。但见数百株红豆树同时轻颤,竟似母亲目送游子远行时的衣袂飘摇。原来每颗红豆落地前,都要在风中回旋三匝——一匝辞别故枝,一匝亲吻泥土,最后一匝将前世记忆洒作朝露。
归途经过山寺,见小沙弥正在廊下分拣红豆。朱漆钵盂盛着新采的相思子,颗颗圆满如佛珠。“师父说这些豆子要寄给远方的居士。”小沙弥将豆粒对着阳光端详,“寄不出去的,就埋在寺后竹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竹根处隆起小小土丘,上面竟生着几株嫩绿的新苗。原来有些思念过于沉重,落地便生了根,长成另一片等待的森林。
这片红豆林原是天地设下的禅局啊!松柏教会它们节制,它们报之以亭亭净植。游人寄托情思,它们便长成信笺的模样。最深的相思原是这般:不必纠缠,不必占有,只在适当的距离互为倒影。就像老僧扫落叶时的姿态,竹帚起落间,既拂去尘埃,又留住了飘坠时的弧线。
暮鼓声中,最后一缕夕阳掠过林梢。数百株红豆树悄然褪去青衣,转而披上了金红袈裟。它们此刻的庄严,竟不输给任何一座名刹的古佛。有风自东南来,满林红豆齐声诵唱,其声清越如磬,幽微似叹。那曲调里藏着所有未寄出的书信,所有未说尽的话语,所有在岁月里凝成琥珀的等待。
下山时衣袋窸窣作响,原是几颗红豆顺着风落入怀里。这些朱砂色的泪滴,将在我的案头长成微型的森林。每当夜色浸透窗纸,便能听见它们与远方松涛唱和。那松涛声里,或许也裹挟着一株红豆树,正在讲述如何将思念长成慈悲的形状。 2024.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