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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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玉林是泡在烟火里的一块老茶砖。年月久了，茶色愈发醇厚，茶香却总带点新焙的暖意。若说成都是座大茶馆，玉林便是那茶碗底的一抹青花——不张扬，却叫人惦念。而我就是那个宁心静品的老茶客。
玉林东路的清晨，是被紫薇树的影子摇醒的。这条街八百米长、栽着八十一株紫薇，六七月里花开得热闹，紫团团地压着枝头，似要把整条街抬到云里去。街边的铺子也醒得早，包子店的伙计蹲在门口择菜，小面馆的姑娘擦着玻璃门上的水汽。隔壁裁缝铺的邓嬢嬢四十八年老店要九点后才开门，七十多岁的她动作慢些。她和她的手艺都见证了这条街的变化。“以前，这里只有矮戳戳的冬青，哪想得到如今这么洋气？”满街游客举着相机东拍西拍，连她门前的花砖都不肯放过，人们好奇的样子让她眼角皱纹笑得越加深刻。
街角的老省体育馆可算是沉住气了！1984年建的“西南第一馆”，翻新后成了大运会篮球赛场，外墙还是灰扑扑的老砖，里头却装着满是科技感的灯，夜里亮起来，像块温润的玉。街头遛弯的人总唠叨：“老瓶装新酒”——玉林最擅长守着旧日子的魂，再添些新日子的趣。最懂玉林的人当然是玉林老居民。这里的街巷弯弯绕绕，像老人手心的纹路，每一道褶子里都藏着动人的故事。
都是社区人，一起过日子讲究“共”字。多业权街区的商户们搞了个联盟，一百二十家铺子签了公约，垃圾桶换成新式果屑箱，容量大了一倍，环卫工日日擦得锃亮，“我想给游客说咱玉林比花园还体面”。办“慈善大庙会”，陈爷爷的蛋烘糕摊子支在银杏树下，怪味香辣馅的，咬一口酥脆里裹着咸甜麻辣，吃客排成长龙等待。这手艺是他三十年前跟人民公园的老钓友学的，如今儿子接班，炉子边围满了中年人，边吃边叹：“小时候的味道，硬是没变！”重阳节银发合唱团唱《茉莉花》要跑调，幼儿园的娃娃们拍红了巴巴掌，又捧着菊花茶满场找“最像爷爷的爷爷”；独居的彭婆婆家窗外的枯枝总有人悄悄修剪，社工小张说是“风刮的”，又“顺道”陪她摆哈儿“农门阵”；广元来蓉的大爷与家人失联后蜷缩在巷角，社区书记自掏腰包买票送他回乡，“玉林的风，不能是冷的。”被带到了遥远的地方。这一幕幕藏在细枝末节里的温暖画面，是街坊邻居们的执念。
玉林的烟火气里，掺着书香和墨气。白夜酒吧的诗会办了二十多年，美女诗人翟永明每每主持都很性感，吧台上搁着半杯威士忌，台下围坐的人念自己的句子，声调忽高忽低，像在煮一锅沸腾的梦。 一介·巷子里办城市更新展，四十多个大学生蹲在巷口画速写，菜市场的吆喝声和茶馆的麻将声都快冲出画面了。巷子里室内外空间营造出的“刚刚好距离”来回荡漾着亲切感。有个同学说：“玉林的楼矮，人和人打招呼不用扯嗓子，这才是‘附近’该有的样子。”
成都双年展玉林分会场，主视觉是街边一把旧椅子，墙上贴着收音机、川剧脸谱、老照片。78岁的李嬢嬢指着照片里的自己：“这是1983年，我们的舞龙队！”年轻人围着看，“咦！”脖子扭到脑后发现隔壁卖糖油果子的爷爷竟是当年的龙尾巴。“尾巴”招手，立时引来老老少少一片欢腾。
艺术家朱毁毁拍了个短片，说玉林的坐标可以是篮球网、菜贩的秤，甚至树上的疤，我说不出来这是什么感觉，却有品原汤的滋味。“迷路？在玉林迷路才是正经事。”老居民也有走错路的时候，巷子里不断冒出的“新玩意儿”常常绕花了人眼。
这里老院子很多，都是时光的抽屉。玉芳苑的外墙画了熊猫和荷花，雨棚换成铝板的，楼道安了电梯，70岁的陈阿姨再不用“走三步歇一步”。家训广场上，105岁的杨老太晒太阳，念叨“干活干活，不干不得活”，儿女要给她请保姆，她摆手：“我有街坊，有社工，用不着！”
玉林的吃食是市井的史诗。陈记蛋烘糕的炉子支在爱转角街口，面糊“滋啦”一声摊成金黄圆饼，夹上怪味胡豆碎，吃得人“呲溜溜”直咂舌。隔壁甜水面店叫“玉滋补”，漂亮店主好记性，像把老主顾装进一个个格子里，谁多要醋、谁少放辣，从不出错。再往巷里钻，Rebellion Coffee的云南豆子飘香，野地诗歌精酿的小黑板写着今日荐酒：“李白的月光，杜甫的愁”。披着一路星光的快递小哥总不忘回头一笑，心里又多了一丝慰籍。
最妙的是“席地而坐音乐会”。夏夜，居民们拎着凉席、蒲团聚在玉东园，台上唱民谣，台下啃兔头，娃娃们追着萤火虫跑。唱到《成都》时，全场跟着哼“玉林路的尽头，小酒馆的门口”，声音荡过紫薇树梢，惊起几只麻雀冲上天，又一头栽回来，它们也觉得意犹未尽。有游客嘀咕：“这哪是音乐会？分明是过家家！”本地人轻松一笑：“玉林的快活，外地人哪里能懂？”
社区里还藏着些“不正经”的快乐。父亲节办“玉林小酒会”，父子对饮，微醺中合唱《我和我的父亲》；乒乓球赛拿锅铲当球拍，受邀参赛的国手樊振东笑得直不起腰来；还有小学生画“理想社区地图”，给每栋楼标上“心形窗户”、“会笑的篱笆”咧着大嘴最感染路人……
雪山上走下来一抹夕阳。黄昏落进玉林琥珀色的茶汤里。蛋烘糕的炉火熄了，咖啡店和酒巴亮起暖黄的灯，星星在空中调皮闪烁，穿旗袍的邓嬢嬢锁了店门，慢悠悠往家走，路过紫薇树时，抬手拂了拂花瓣。这地方，旧也旧得踏实，新也新得妥帖。
如若你要问什么是成都生活的魂？玉林人会指指街边的茶摊、荫下的棋盘、画画的老媪、牵手的背影、火锅的红油、米汤的小店、音乐的酒吧……而我还想添一句：“你且坐下，吃杯茶再说。” 2025.2.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