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执念

人生得学会放下，这个念头在这样一个端午节的清晨格外清晰。我窝在飘窗边发呆。晨光像蜂蜜一样流淌进房间，把绿萝的影子拉得老长。忽然一阵穿堂风掠过，昨晚找出来的一堆书信扑簌簌翻落几封，其中一张泛黄的名信片飘落到地板上——那是二十年前旅行时，在洱海边寄给自己的，邮戳已经晕染得看不清日期。背面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还藏着三十岁的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可如今再看，那些曾以为天大的憧憬，早已在岁月里变了模样。

人的一生好像在不停地做加法。小时候往铁皮饼干盒里塞满糖纸，收集每一种不同的图案，想象着能拼凑出整个童年的色彩。青春期把心事锁进带密码的日记本，用青涩的文字记录下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长大后手机相册里存着三万张照片，从早餐的咖啡拉花到深夜加班的办公室灯光，云盘里囤积着永远看不完的课程视频，仿佛存下这些，就能抓住生活的每个片段。我以为攥在手里的东西越多，安全感就越满，却忘了掌心再大，也盛不住所有流逝的时光。我家阳台上有盆多肉植物，去年冬天为了让它多晒太阳，我几乎每隔半小时就挪动花盆位置，小心翼翼地计算着阳光的角度，结果反而碰掉了好几片肥厚的叶子。妻子笑我瞎折腾。后来，我干脆由着它在角落生长，不再过度关注，没想到一场春雨过后，反倒冒出了几簇嫩绿的新芽，叶片饱满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想起当记者的那些年，身边集聚着一群收藏爱好者，收藏邮票、钱币、古剑、古家具、古瓷器、古董汽车等等，不一而足。我也因此疯狂迷恋收藏，但我的爱好是小众中的小众——香薰蜡烛。从祖玛珑经典的蓝风铃，到小众品牌带着泥土气息的苦橙叶，家里每个角落都摆着造型各异的玻璃罐。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精心挑选一支，点燃烛芯，看着火苗轻轻摇曳，香气慢慢弥漫整个房间，仿佛这样就能把一天的疲惫和压力都悄悄驱散。直到有天加班到深夜，推开家门的瞬间，过于甜腻的混合香气扑面而来，我突然一阵眩晕。那些曾让我心动的柑橘调、木质调，此刻像纠缠的藤蔓般令人窒息。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茶几上、书架边、床头柜上密密麻麻的蜡烛，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这些所谓的“仪式感”困住了。我花了整整两个周末，把大半罐以上的蜡烛仔细擦拭干净，送给了朋友。当小小的家恢复清爽面貌，月光毫无阻碍地洒在原木茶几上，几本书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时，我才惊觉，原来轻盈感比仪式感更珍贵，真不知道那些被浓郁香薰填满的角落，曾经挤走了多少月光的温柔啊。

这一刻我明白了，“放下从来不是失去，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获得”。就像大风过后，小区里歪斜的一棵老树，枝桠横在道路中间，园林工人不得不锯掉那些倾斜的部分。当时看着满地的木屑和断枝，总觉得可惜，可是到了来年的春天，老树竟然抽出了茁壮的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舒展，比往年显得更加生机勃勃。

手机里的“朋友”很多，好友数量逼近上限。去年冬天，我终于狠下心清理了手机里积压的二千多个微信对话框。那些躺了几年没联系的点赞之交，那些早已完成使命却还占据内存的工作群，在红色删除按钮按下的瞬间，好像有阵清风吹散了积压在心头的迷雾。现在打开通讯录，置顶的永远是父母妻女的聊天，星标的是能半夜打电话倾诉的挚友，偶尔弹出的消息框里，都是真诚的问候与分享。这种精简后的亲密，让人内心很踏实，就像冬日里裹紧的围巾，虽不华丽，却足够温暖。

家附近街心花园旁新开了家小咖啡馆，常吸引旅游爱好者小聚。有天在那里，我遇到个辞职旅行的姑娘。她背着褪色的帆布包，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腕间戴着用青稞穗编的手链，说起话来眼睛亮晶晶的。她告诉我，曾经背着沉重的单反相机爬了一整天山，只为了拍一张完美的梅里雪山日照金山照片。当她终于到达目的地，举起相机准备按下快门时，却突然发现，取景框里的风景，远不如亲眼所见震撼。在下山的途中，她决定把陪伴自己五年的相机送给当地的小学。“以前总想着要拍出能惊艳朋友圈的照片，却忘了用眼睛好好看风景。”她笑得眉眼弯弯。“现在手机随手拍的照片，虽然画质普通，但每张都带着当时的温度。”她的话令我深有同感。作为一个曾经的摄影发烧友，她那句“用眼睛好好看风景”，让我想起自己那套尘封多年的昂贵单反。

尤记得精心准备考研那段时间，我每天对着错题本反复较劲，把每一分都看得无比重要，结果越临近考试越焦虑，甚至整夜失眠。后来，妻子提醒我：何必对分数那么执着！考不考得上都是命，只要努力了就好。妻子不断开解我，终于使困在茧中的我解脱出来。我不再执着于每道题的对错，反而开始单纯享受学习知识带来的充实感，没想到在心态放松后，考试时竟超常发挥了。

前几天整理旧物，发现念医校时写的厚厚一本日记。那些关于暗恋的酸涩、考试失利的崩溃、和朋友吵架后的委屈，现在读来竟像在看别人的故事。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如今不过是记忆里淡淡的一笔。那一刻更明白了，所谓成长，不过是不断与过去的自己告别。就像春天必然会带走残雪，夏夜终将吹散春日的柳絮，人要懂得松开握紧的拳头，才能接住新的光芒的道理。

放下，是成年人必修的功课。放下未读的99+消息，去看一场露天电影，让星光和荧幕的光影映在脸上；放下对年龄的焦虑，学一支笨拙的舞蹈，在跌跌撞撞中找回久违的快乐；放下无法改变的过去，认真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撒上青翠的葱花，感受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当我们不再执着于填满生活的每个缝隙，那些留白的空间里，自然会生长出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许是偶然发现楼下新开的花店，飘出淡淡的百合香；或许是在整理书架时，翻出一本被遗忘的好书，重新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此刻窗外的蓝花楹开得正艳。我弯腰捡起那张明信片，洱海的浪花在画面上翻涌，背面歪歪扭扭写着：“愿永远在路上”。曾经以为“在路上”就是不停地奔跑、追逐，现在才懂得，或许真正的自由，不是永远在追逐新的风景，而是有勇气放下行囊，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安心享受一杯清茶的温度。看茶叶在杯中舒展，看热气袅袅升起，让时光慢下来，听一听内心的声音。放下，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带着轻盈的灵魂，去遇见生命中更美好的风景。2025.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