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燃尽了最后一缕光,才恋恋不舍地沉入西边的山脊。热气却不肯散去,黏在皮肤上,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我坐在老屋前的门槛上,摇着一把破旧的蒲扇,看蚊蚋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
邻居兰妹不知从何处捉来了萤火虫,装在玻璃瓶里。那微弱的绿光一闪一灭,倒映在我们的眸子里。我想起幼时也曾如此,将萤火虫囚禁于瓶中,以为这样就能把夏夜的光亮据为己有。次日清晨,却只见到几具小小的尸体——那点微光早已熄灭。后来从母亲口中才得知,萤火虫成虫大多活不过白天。
“会死的。”我对兰妹说。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摆弄她的“灯笼”,显然不以为意。人总是要亲自经历一些失去,才肯相信前人说的话。
路灯下飞蛾扑火的景象,我已看了四十多个春秋。它们不知疲倦地撞向那灼热的光源,前赴后继。小时候问过爷爷,飞蛾为何如此愚笨。爷爷吐出一口烟圈,说:“那不是愚笨,是本能。飞蛾祖祖辈辈依靠月光导航,把路灯误认作月亮,才会绕着打转,至死方休。”
“它们改不了。”爷爷说。
后来我上学学了生物课,知道这叫昆虫的“趋光性”。科学解释是冷静而准确的,剥去了所有诗意的想象。但爷爷的话却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我们何尝不是如此?被某种无形的本能驱使,重复着看似毫无意义的循环。
夏夜的风终于裹着白日里被晒焦的草叶气息来了。它穿过弄堂,拂过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而槐花早已落尽,残余的香气却固执地停留在记忆中。我想起儿时在槐树下听老人们讲故事,说这棵树是爷爷的爷爷年轻时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矣。树下常有乘凉的人,摇着蒲扇,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而今树下空荡,只有几只野猫偶尔经过。
隔壁王婆婆端着小板凳出来了。她今年七十有三,背驼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慢慢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开始一粒一粒地嗑。“王婆婆,这么晚了还不睡?”我问。
“人老了,夜里躺床上翻来覆去,天没亮就醒了。”她将瓜子皮吐在手心里,“再说,这大热天的,屋里闷得慌。”
王婆婆的儿子在成都锦江区买了房子,几次接她同住,她都不肯。她说是住不惯鸡笼似的楼房,也受不了电梯里那股味儿。儿子拗不过她,只好每月回来看她一次,随便带些生活用品。
“四娃子上礼拜回来了,又给我买了台电风扇。我说不要,他非要给我买。”
我知道四娃子是她的儿子。
“用电扇费电,我这把蒲扇用了二十年,顺手。”王婆婆摇着手中发黄的蒲扇,扇面早已褪色,却同样受用。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接着是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噪音。现代文明的声音打破了夏夜的宁静,又很快消失了。
“你记得老李头吗?”王婆婆瘪着嘴问。“就是以前住在场口那个,爱唱戏的。”
我点点头。老李头是唱花脸的,从宜宾石油钻井队退休后常在院子里吊嗓子,声音能传半条街。孩子们都怕他那张画了脸谱的面孔,却又忍不住躲在墙根下偷看他。
“走了。”王婆婆边说边吐出两片瓜子皮。“上个月的事。他儿子回来办丧事,静悄悄的,没几个人知道。”
我有些惊讶。老李头那样一个爱热闹的人,竟然走得如此安静。记忆中他那高亢的唱腔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王婆婆继续嗑她的瓜子,仿佛刚才说的不过是“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人老了,对生死之事看得淡了。我想起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默默整理他的衣物,将常穿的那件灰色外套挂在衣柜最里面。
“你母亲最近好吗?”婆婆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还好,就是前些年摔了一跤,换了人造骨头,如今腿脚没以前利索了。”
“叫她多走动走动,老坐着不好。就像我一样,每天都到处晃悠,身体还将就。”
我应了一声。母亲居住在老房子里,我每周末去看她一次。她总说没事不要老跑来跑去,她一个人过得挺好。但每次我去,都发现冰箱里塞满了我爱吃的菜。其实,母亲是巴不得我能天天去看她陪她的。
一只萤火虫飞过我们之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淡绿色的弧线。王婆婆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目光追随着那点微光移动。
“小时候,我们管这叫‘亮火虫’。”王婆婆说。“那时候河边多得很,夏天晚上飞得到处都是。可现在却少见了。”
“是啊,什么都变了。”王婆婆将手中的瓜子皮撒在地上,野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嗅了嗅,又失望地走开去。
见此情此景,我们都同时笑起来。笑声在夏夜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黑暗吞噬。
夜更深了。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依然闪烁,像一串永不熄灭的珍珠。那些窗户后面,有多少人正在空调房里刷着手机,全然不觉窗外这个正在流逝的夏夜?科技给了我们舒适,却也让我们失去了感受四季更替的能力。
王婆婆打了个哈欠,慢慢站起身:“该睡了。”她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蹒跚地向她家走去。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瘦小,却倔强地挺直着腰板,尽管她已经驼得不成样子。
我继续坐在石阶上,看月亮升到槐树梢头。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这景象看了四十多年,似乎从未改变,又似乎每天都在变化——树长高了,叶子更密了,看月亮的人也不同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妻子发来的信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回复说再坐一会儿。她发来一个“OK”的表情符号,再无下文。我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简短,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恋爱时那些彻夜长谈的夏夜,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又一阵风吹来,带着远处稻田的气息。这风穿过城市的高楼大厦,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终于来到这条老巷子,给我带来片刻的清凉。我闭上眼睛,任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童年的夏夜,全家人挤在院子里乘凉。父亲讲着他那些讲过无数遍的故事,母亲在一旁缝补衣裳。我和弟弟躺在竹席上数星星,争执着月亮会不会半夜来割小孩子的耳朵。那时的星星真多,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巾横贯天际。如今城市的灯光太亮,已经很难看到那么多星星了。
一只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打断了回忆。我下意识地拍打,却落了空。蚊子飞走了,或许去寻找其他猎物。夏夜里,每个生命都在为生存忙碌着,包括这只微不足道的蚊子。
站起身时,石阶上的余温透过裤子传到皮肤。这温度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用手试探我额头的感觉——那么多年过去了,皮肤的记性依然比大脑好用得多。
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那个装萤火虫的玻璃瓶,被遗弃在路边。瓶中的光已经熄灭,不知是萤火虫逃走了,还是死去了。我没有去查看,只是绕过它继续前行。
有些光亮,本就只属于黑夜。强行留住,不过是加速它的消亡。
唉!夏夜依旧温馨,只是我们不再是最初的我们了。 2022.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