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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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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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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惹追忆

记忆这东西,真是奇怪。每每以为已经忘却,却会在不经意间被什么打捞出来,排出一串零碎的影像萦绕在眼前。人们说这是"追忆",我倒觉得不如说是记忆在追逐我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早晨路过黄伞巷,见一老妪坐在门前剥豆子。青豆从她指间滑落,落在白瓷碗里,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忽然使我怔住了——幼时奶奶不也常这般剥豌豆么?她手上青筋凸起,指甲微黄,豆子落碗的声响与今日一般无二。这记忆来得突兀,竟使我立在巷口半晌动弹不得。老妪抬头瞥我一眼,大约以为遇着了痴人,一言不发,便又低头继续她的活计。

古今中外,被记忆追逐的人不知凡几。普鲁斯特那块马德莱娜小点心,浸在茶里,便勾出了整部《追忆似水年华》。他写:"气味与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这话不假。我们中国的文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李商隐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道尽了多少人心中的怅惘。追忆这东西,是不分东西的。

年轻时读《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写汴京繁华:"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后来金兵南下,北宋灭亡,他避地江南,追忆往事,乃有此作。文字越是华美,背后的凄凉便越是深重。我又想起张岱,明亡后所著《陶庵梦忆》,自序中说:"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然而他所追忆的,却是"极爱繁华"的从前。记忆之于他们,是止痛药,也是盐,一遍遍撒在未愈的伤口上。

我们寻常人虽无国破家亡之痛,但记忆的作弄却也大同小异。来成都时购得的旧居已拆迁多年,那所屋子里藏着我无数的苦痛、欢欣、喜悦。可最终还是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如今,偶然路过那片已成商业广场的地界,耳边恍惚还能听见妻女呼唤吃饭的声音。整理书柜时,从旧书里飘出一张电影票根,上面字迹已经模糊,却勾起回忆:那日大雨,我与妻子共撑一把伞跑进影院的情形;在某种特定的光线下——黄昏时分,阳光斜射入室,尘埃在光柱中浮动——也会突然将人拉回某个早已遗忘的午后。这些记忆碎片锋利如刃,一不小心就把心划得生疼。

鲁迅在《朝花夕拾》中写他童年的事,看似平淡,实则字字含情。他记得闰土,记得社戏,记得父亲病中的种种。后来他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记忆于他,是解剖刀,也是镜子。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鲁迅的笔力,记忆便只是记忆,零碎的,无用的,却又不肯消散。

现代人喜欢说"活在当下",仿佛追忆是什么该被摒弃的恶习。科技更助长了这种风气,短视频、碎片化阅读、即时通讯,一切都求快,求新,记忆成了手机里可以随时删除的数据。但人脑究竟不是硬盘,记忆的删除键从来不由我们自己掌控。前些时候流行"十年挑战",人们纷纷晒出自己十年前后的对比照片。我看那不过是一种集体的、仪式性的追忆行为,借社交媒体的壳,行记忆宣泄之实。

木心先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这话被传得滥了,但理是对的。追忆需要时间,需要缓慢的沉淀。现在什么都快,连记忆也成了速食品,滋味自然就差了。我见过年轻人翻手机相册,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照片一张接一张闪过,停留不过半秒。这般看照片,与不看何异?记忆若不经过咀嚼,便只是视觉的残渣。

追忆又常常出错。我们记住的,往往不是事实本身,而是经过无数次回忆打磨后的版本。就像河边被水冲刷的石头,日渐圆润,却也日渐远离它最初的形状。博尔赫斯晚年失明,他笔下的记忆越发奇幻。在《沙之书》中,他写:"我想起一个早已遗忘的下午,那时我父亲带我去看一群野马。"真有其事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于他,于读者,真假已不重要。记忆一旦被书写,便获得了独立的生命。

我认识一位老人,九十多岁了,近事记不清,陈年旧事却历历在目。他见人即唠叨抗战时期如何如何,那些记忆鲜明如昨。他的子女不耐烦听,觉得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我却爱听他讲,因为在他零星的叙述中,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的铅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经历。他记得空袭警报响起时人们奔跑的脚步声,记得流离失所人群里一个给他多盛半勺米汤的施粥员,记得胜利那天满街的欢呼和眼泪。这些记忆,正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离去而消失。而我们失去的,又何止是这些?

前些年兴起"口述历史",让普通人讲述自己的记忆。这做法好是好,但记忆经过口述、记录、整理、出版,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就像水从泉眼流出,经过沟渠管道,到了用户家里,虽仍是水,却已不是山泉了。追忆一旦被形诸文字,便成了文学的俘虏。

张爱玲晚年独居洛杉矶,极少与人往来,却写了不少回忆文章。她写上海,写香港,写那些早已消逝的都市风情。奇怪的是,她笔下越是华丽细致,读来便越是凄凉。她在《对照记》里贴出自己与亲友的旧照片,配上简短的文字。其中一张是她母亲年轻时,站在一艘轮船甲板上,风姿绰约。张爱玲写道:"她死了,就在前几天。"平淡的几个字,却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显哀伤。追忆于她,是孤寂生活的唯一访客。 

我们这代人,记忆被数字化了。照片存在云端,聊天记录自动备份,连日记都成了电子文档。方便是方便,却少了质感。从前人翻检旧物,书信泛黄,照片卷边,那种触觉与嗅觉的刺激,是电子屏幕给不了的。我保留着父亲给我的几封手写信,偶尔取出重读,纸上字迹因岁月而微微晕开。父亲离开我们已近十年了,如果没有这些纸片承载的记忆,我对他的怀念就会变得无比空洞虚幻。在我的心中,这些纸签信扎,可比硬盘里的数据沉重得多。

有时我想,追忆是否只是一种自我欺骗?我们记住的,只是我们愿意记住的。那些痛苦的、尴尬的、不堪的往事,大脑会自动过滤或修饰。弗洛伊德说这叫"防御机制",中国人说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但总有那么一些记忆,无论如何修饰,依然令人坐立不安。就像《追风筝的人》中阿米尔始终无法忘记他对哈桑的背叛,有些记忆是良心的刺,拔不出,化不掉。

追忆又常常是孤独的。两个人的共同记忆,在各自心中往往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恋人分手后,各自回忆那段感情,简直像是发生在两个平行宇宙中的事。夫妻回忆初遇时的情景,细节总对不上。我们其实都是自己记忆的囚徒,被困在各自版本的过去里。

老舍在《骆驼祥子》最后写祥子变成了行尸走肉,"他的记忆是血与泪的混合"。而今天的我们,记忆被消费主义冲刷得褪了色。我们追忆童年,是怀旧商品的目标客户;我们追忆青春,是为旅游景点买单。记忆成了可以标价出售的商品,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

有时深夜独坐,往事会不请自来。那些以为已经遗忘的面孔突然清晰,那些多年前的声音如在耳畔。这种时刻,人会感到一种奇特的孤独——这些记忆只属于你,无人可以真正分享。就像伍尔夫《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夫人突然从日常生活中抽离,感到"那个核心的黑暗",我们每个人记忆深处,都有这样一个无法与人言说的黑暗核心。

又下雨了。雨声淅沥,是天然的追忆催化剂。记得有年雨季,我与政哥被困在南门桥头小荼馆整整一个下午,无所事事,便随手翻看一本旧相册。里面是文翁石室学校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照片,学生穿着老式校服,在校舍前合影。照片中的人,如今应该都不在了吧?而当时看照片的我们,一个仍然留在成都过日子,另一个却南下特区打拼,如今已身处高位。记忆就这样层层叠加,像地质沉积,最终化为我们精神的地层。

追忆或许毫无意义。它不能改变过去,也不能真正慰藉现在。但人之所以为人,大概就是因为我们会追忆,会在记忆的迷宫中不断寻找那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出口。就像普鲁斯特最终写出的那部巨著,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一生,写一部看不见的《追忆似水年华》。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哼唱。一只麻雀飞檐躲雨,又很快飞走了。这情景,会不会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日,又成为我的追忆呢? 2024.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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