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成都的阳光性子慢,轻轻抚过青花茶盖,又顺着细腻的纹路,缓缓地向下滑。锦江的雾霭,悠悠地钻进窗缝,悄无声息地缠在玻璃瓶插上,一圈又一圈,像是光阴这位画家在细细勾勒钉头鼠尾线条。置于书房案头的水仙立在一片澄澈中静思,白白的鳞茎间,好像藏着什么秘密。恍恍惚惚,玄奘穿越时空,正坐在大圣慈寺禅堂讲经布道。吃一口早茶是习惯。做兰花指轻掀茶盖,腾起的茶烟真是消弥神器,轻轻一晃,所有秘密便在晨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成都人的温馨日子,是在舒坦时光中弥漫开来的。
二
宽巷子的砖墙湿漉漉的,粘满了昨夜靓女俊男们未褪的激情。竹帚划过石板,“唰唰”韵律惊醒了檐角沉睡的八角阵。稳坐中军帐的蜘蛛打了个哈欠,翻身振动了千百颗露珠从蛛网上匆匆滚落,“咕噜噜”掉沟渠里,不知道有多少诗意顺着暗河追寻远方。
老茶倌熟练地支起老虎灶,刹那间,白雾“腾”地冒了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绕着银杏树往上爬,给树枝上挂着的红灯笼蒙上了一层薄纱。远远望去,就像是谁给它系上了一条白围巾。
在青羊宫里看茶的经历一直在脑海里萦绕?紫铜壶嘴喷出的热气,如同轻盈的云霞,飘飘袅袅。沸腾的水流进盖碗时,雾气在碗沿缓缓聚成三道金环。小道童说这叫“三花映月”,有人只看到了水汽翻腾,有人却从中悟到了轮回的奥秘。而我,在这雾气里,仿佛看见了武侯祠那挺拔笔直的柏树,一棵挨着一棵,似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列队。而诸葛武侯白须冉冉,正站在风中,挥斥方遒。
三
人民公园鹤鸣茶社老木桌上的茶渍深沉,凸凹间能摸出不凡岁月沧桑。泡茶师傅飞舞起铜壶的姿势,美得让人陶醉,壶嘴斜斜地呈三十度,沸水飞流直下,一边紧紧拥抱着茉莉花朵在碗里飞裙旋舞,一边“簌簌”唱起欢乐歌。
年轻人并不喜欢这些旧年轮,可我却能从这些凹下去的地方,品尝出八八年冬天第一场雪的情绪。那天,不知所措的我缩着脖子,躲在茶社里,看雪花飘飘洒洒,慢慢地融化成水,任凭内心空落落得比夏日暴雨后的天空还空。此刻,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人生脚步迈向哪里。
我常和一位退休的川剧琴师坐一起,她口中吟唱不停,还用指尖蘸着茶汤,在桌上写着《秋江》的唱词。水痕慢慢干了,茶渍上又多了些细细的褶子,就像戏里人的眉头,轻轻皱着,藏着数不清的故事。她抬头望向老戏台发呆。我侧耳聆听,好似有老戏班子的锣鼓声一声紧似一声由远而近。而多年前那场雪夜演出中,冻得瑟瑟发抖的花旦,正在她双眸中广舒水袖。
四
雨季,柿子巷老屋飞檐下挂着一串雨链。雨珠与青石板“嗒嗒嗒”亲热地跳着踢踏舞。穿棉布衫的老太婆坐在门槛上,一边呡着新茶的滋味,一边仔细地拣着茉莉花,一边唱着《槐花几时开》。成都人的心中自有属于自己无尽的欢喜,别人哪里明白个中原由呢。
雨缓了缓,银簪子轻轻碰着搪瓷盆,发出“当”的一声,和雨声配合得恰到好处,调子散开去,我知道,又一场川剧即将开场了。
老屋终究得培整。那几天,整条巷子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都像是一个个饱含深情的笔触,一笔一划,全都是对雨链的不舍。
我窗前悬着一个用酒瓶做成的风铃。雨丝在瓶上划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痕,就像杜甫当年在草堂留下的手迹。瓶口立着一个黄铜顶针,雨成滴时,轻敲出颤音。我仿佛又见二姨婆坐在溪畔梅树下,轻啜一口蒙顶黄芽茶后,仔细绣花的身影,那针线穿过绸缎,亲吻着春光,多么轻柔多么亲切。这些旧物啊,一直都在樟木柜里静憩。它们把时光含在嘴里,轻轻哼唱着往昔的歌谣,像挣扎的风筝线时常揪得我心抽搐疼痛。
五
彭镇老茶馆是冬天的好去处。找张破椅子窝着,痴痴地看铁皮炉子上的茶壶,“噗噗”地吐着白气,水汽弥漫开来,百年老空间就像是谁不小心泼了墨,意外地染成了一树梅花,别样的意境吸引着远远行人目光。
老茶客们常说,茶烟其实是散落的湖广填四川故事,它们飘飘悠悠,慢慢地顺着房梁,又回到了说书人的折扇里。
茶凉了,沉在碗底的茶叶堆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有时候像小时候去过的皇城坝,有时候又像课本里画的万里桥石狮。这些茶梗是在碗底画地图吧,每一道弯,都是走过的日子,充满了生活的厚重与深情。添水的茶博士笑着说,这是没唱完的金钱板,被岁月烤干了,变成了茶渣。可我觉得,这更像爷爷没说完的故事,那些没讲完的部分,都沉在碗底,等着被热水重新泡开,继续娓娓道来。
余晖淡了下去,盖碗中几朵茉莉花依然倔强地开着。街对面的霓虹灯照了过来,投在三角梅上,微风轻拂,盛开的花晃得人眼花。雨链忽又“咚咚咚”响起,搪瓷缸里沉睡的茶垢又慢悠悠地爬上杯沿。这时,我才看得真切,原来所有的时光都长着一双惊奇的眼睛。2025.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