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蜀地爱落些缠绵的雨。当最后一滴春雨坠入锦江的碧波,街巷忽然被紫色的云霞笼罩——蓝花楹开了。
起初是零星几朵,在街头或青瓦白墙间试探着深浅。不过三五日,整座城便浸在淡紫色的晨雾里。那些蓝紫色的风铃悬在云端,细碎的花瓣在风里簌簌摇曳,仿佛每根枝条都缀满了宋词里婉约的平仄。老茶馆的竹椅上落着紫英,盖碗茶腾起的热气里飘着紫英,连滴滴车远去的轮胎上也沾着紫英的香。
锦江边去年深秋种下的期待,此刻化作两岸流淌的紫绸。花瓣落在水面,惊起涟漪里沉睡的往事。这些来自巴西高原的精灵,是否在岷江水中照见了南美洲的月光?她们跨越重洋的迁徙,多像是命运的伏笔。成都平原温润的脾性,恰能滋养这种既热烈又矜持的美。
武晋路上六百余株花树列阵相迎,紫云垂地,来此散步是需要勇气的,感觉此刻连呼吸都染上了蓝紫色。阳光穿过层叠的花影,在路上绣出流动的锦纹。穿汉服的少女踮脚轻嗅花枝,广袖轻舒,惊起栖在花间的粉蝶。这般光景,教人想起张籍那句“新妆宜面下朱楼”,只是唐朝的深锁春光,终究不及这市井间的自在风流。
339电视塔下的花事如钢铁巨擘披着紫色轻纱,刚与柔的对话在天际线上演。黄昏时分,塔尖挑住最后一缕夕照,紫花便成了镶着金边的云锦。有老者支起画架,羊毫蘸着晚霞,将这份对照收进宣纸。笔锋游走间,现代建筑的棱角竟也生出几分水墨的温润。
小通巷的紫雨别具韵味。老墙根下积着昨夜的落英,青苔在砖缝里偷饮紫色的晨露。咖啡香混着樟木气息在巷弄里浮沉,穿棉麻长裙的姑娘捧着诗集走过,发梢沾着三两花瓣。这般场景让我恍惚,分不清是花在人间,还是人在画中。
望江楼畔沉默的薛涛笺胭脂色褪了千年,此刻却在蓝花楹的紫韵里苏醒。江水载着落花东去,竹影摇碎一河繁星。“夜游船”燃起渔火,暖黄的光晕里,紫英频频点头向游人致意。此情此景,正应了那句“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只是笛声换作了浣花溪的私语。
成都人赏花是带着禅意的。不似京都赏樱的仪式庄重,亦不同洛阳观牡丹的富贵气象。竹椅三两张,盖碗茶七八盏,任紫云在头顶流转。老茶客半眯眼舒坦着惬意时光,说的却是“昨日东风吹枳花,酒醒春晚一瓯茶”的闲话。孩童追逐着飘落的花瓣,笑声惊起青羊宫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敲碎了一地光阴。
微雨的清晨在合江亭偶遇扫花的婆婆,竹帚轻拂处,紫英如蝶。“莫扫净了!”我脱口而出。老人笑纹里漾着智慧:“花开花落自有数,扫与不扫皆是缘。”话音未落,一阵风过,枝头的新雨混着旧花,在我们衣襟上拓下紫色的印痕。
蓝花楹的花期少了些期许。前日还见满树云霞,今晨推窗,只剩疏影横斜。石板路上铺着紫毯,每一步都踏碎往事。清洁工堆花成冢,转眼又被风卷作旋舞的紫雪。我想起禅院布置的枯山水,沙纹里的禅机,大和尚说世事变幻都是用无常写就的永恒。
紫英在初夏时节作最后的谢幕,有的泊在自行车筐里,有的栖在流浪猫的脊背上,更多的随溪水漂流远方。奶茶店的玻璃窗蒙着水雾,少年用手指画下花影,转瞬便被新的雨痕模糊。这是应了成都人的性子,不执着于盛开时的绚烂,亦不沉湎于凋零时的凄美。就像那些坐在檐下听雨的老者,手中茶凉了再续,眼中花谢了又开。 2025.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