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了一只田园猫。我常于晨光熹微时看它蜷缩在阳台的老藤椅上舔毛。睏了,它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如远山的轮廓,阳光透过纱窗在它金白相间的毛发上撒下细碎的银鳞,像落在宣纸上的工笔白描,使人想起《诗经》里“如跂如翼”的温柔意象。这时候的猫儿,是天地间最生动的禅偈,以静默的姿态诉说着生命最本真的智慧。
猫的眠,是行走在人间的云水禅心。它从不像人那样被床铺束缚,前日还在衣柜顶的雕花檐角做着青天白日梦,昨日便蜷进翻倒的纸箱,把自己叠成一封写给时光的信。有回深夜起夜,见它悬在半开的窗台上,前爪搭着木质窗框,后半身垂在墨蓝的夜色里,竟睡得酣甜如婴孩。月光为它镀上银边,尾尖随着夜风轻轻摇晃,像一支悬空的毛笔,在幽蓝里画着无形的太极。想起赵州禅师 “吃茶去”的公案,原来真正的安住,从不是寻得一处安稳窠臼,而是让身心如猫般,在天地间任意横陈,何处不是清凉境?
猫儿爱在晨光初绽时跃上玄关的地毯,让第一缕阳光吻过粉红的肉垫;正午日头浓烈了,便跳上书柜顶的阴影里,将自己舒展成一幅流动的山水;到了黄昏,又静静卧在洗衣机盖上,任夕照为皮毛染上琥珀色的釉彩。这是我们常见的猫儿追光姿态。夏日暴雨突至,雨帘模糊了整个世界,它却从容跳上窗台,望着雨丝织成的帘幕,瞳孔里盛着万千水色。所谓顺应,并非被动地随波逐流,而是像猫儿这般,在光与影的变奏里,始终保持着与天地共舞的优雅。阳光不会永远偏袒某个角落,风雨也不会刻意为难某片枝叶,重要的是在明暗交替中守住内心的晴明,如苔痕在砖墙上蜿蜒,终能自成一片春色。
猫儿进食时非常审慎,从不会狼吞虎咽,它会先以鼻尖轻触食物,粉红的舌头试探性地舔舐,若不合心意,便昂首离去,步履行云流水。有次看它对着一碗新换的猫粮蹙眉,就像自己深夜对着手机屏幕胡吃海塞的模样,那些被焦虑驱动的吞咽,何尝不是对生命的辜负?猫儿教会我,对待欲望当如临帖,一笔一画皆要郑重:饿时食,渴时饮,不被过剩的物欲牵累,方能听见肠胃与心灵的私语。就像茶人候水,讲究“蟹眼已过鱼眼生”,生命的滋味,从来藏在对分寸的把握里。
霜降后的清晨,猫儿蹲在纱窗上看银杏叶纷飞。它的尾巴在空气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眼中倒映着旋转的金黄蝶影。猫儿的戏耍从无目的,追扑掠过的蝴蝶是戏,凝视自己的影子是戏,甚至对着飘落的雨滴发呆也是戏。一个人最上乘的生活之道,是不是这般“游戏人间”?不必追问意义的重负,只需像猫儿那样,用全部的身心去呼应当下的美好。爪子踏过地板的触感,胡须拂过空气的震动,乃至阳光在睫毛上跳跃的痒意,皆是生命最本真的表达。
想起童年老家的那只黑猫,最爱在暮色里蹲踞在老槐树下,看归鸟啄食最后的霞光。人言修身养性,岂知真正的禅修,从不是枯坐蒲团的苦行,而是像猫儿这般,在方寸之间活出辽阔。阳台的方寸之地,因了它的漫步而成为大千世界。案头的半杯淡茶,因了它的凝视而生出草木清芬。
夜幕慢慢落下,猫儿跃上窗台,对着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轻轻喵叫。那声音像一片落在心湖的花瓣,荡起层层涟漪。此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修猫禅”三个字来。我猜想,当下人们乐于“修猫禅”,为的是找回被城市文明异化的赤子之心吧。“修猫禅”是为了让脚步慢下来,像猫儿舔爪般专注;让目光柔下来,像猫儿望云般悠然;让心灵松下来,像猫儿伸懒腰般舒展。2025.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