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初散时,我常去城郊的废园听蝉。那些褪色的雕梁上,不知名的藤蔓编织着前朝往事。残破的月洞门框住半阙未完成的词,苔痕漫漶处,依稀可辨“归去来兮”四字。风过时,檐角铁马叮当,恍若有人轻叩锈蚀的门环。
一
终南山下的樵夫告诉我,每座孤峰都是未寄出的信笺。我见过七十二峪的云雾在黎明时分蒸腾,化作千万只白鹤掠过峭壁。老君庙前的道士将松针扫成八卦图,说这是天地呼吸的轨迹。山石嶙峋处,王维当年种下的银杏依然结果,金黄的叶片坠入溪涧,便成了漂浮的灯盏。
青城山的道童在石臼里捣药,药香与晨雾缠绕成太极。我问他何以解忧,童子指向崖边独自开谢的野兰。忽忆《南华经》载:“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庄子早就把答案写在蝴蝶的薄翼间了。古蜀道的柏树千年不倒,年轮里也藏着张陵布道时的星图。
二
灵隐寺的钟声在黄昏时分漫过冷泉。飞来峰的石佛半垂眼帘,任青苔爬上袈裟。那年东坡居士在此汲水煮茶,将仕途坎坷研成墨,悟得“溪声尽是广长舌”的禅意。我蹲在香积厨外看蚂蚁搬家,也忽然心生感悟:原来佛前的蒲团不是让人跪拜,而是教人学会坐下。
寒山寺的枫叶染红经卷时,有人彻夜抄写《心经》。月光在砚台里凝成银露,笔锋转折处惊起栖鸦。拾得和尚扫落叶的身姿就在眼前,扫帚划过青石的声响,比任何晨钟都更接近禅意。老僧说檐角铜铃有八万四千种音声,对应人间八万四千种烦恼。
三
童年外婆家的巷子正在拆迁。那棵歪脖子槐树记得每个孩子的乳名,树洞里还塞着我十岁那年藏进的玻璃弹珠。外婆的煤球炉早已冷却,墙上的月份牌定格在2008年6月。推窗可见的天井里,母亲种的山茶年年自开自落,而今花瓣飘进我梦中,竟重得抬不起眼帘。
沱江渡口的黄昏,江水把夕阳切成粼粼的碎金。爷爷摆渡的木桨还在老屋梁上悬着,蛛网织就的经纬里,分明映出他横渡激流时的掌纹。对岸炊烟升起时,我恍惚又听见奶奶亲唤我乳名,随江风散作满天芦花.
四
敕勒川的牧人把长调撒向天际,便有无数的云朵赶来吃草。我躺在开满格桑花的草甸上,看鹰隼在穹顶书写蒙古文字。巴音布鲁克的九曲十八弯,多像长生天遗落的银项链。暮色四合时,牧归的羊群踏碎霞光,蹄印里渗出琥珀色的黄昏。
鸣沙山的月牙泉永不干涸,据说因为底下沉着李太白的酒壶。我捧起一掬泉水,指缝间漏下的不是沙粒,而是岑参当年未写完的诗句。驼铃摇醒沉睡的沙丘时,敦煌的飞天在星空中反弹琵琶,反弹出一整个盛唐的月光。
五
天一阁的蠹鱼在啃食明清的月光。打开《陶庵梦忆》,竟有雪落在张岱的湖心亭。青藤书屋的瓦当滴着秋雨,徐渭画的葡萄还在宣纸上发酵。我在过云楼的藏书票里迷路,心却撞见纳兰容若正在校注《饮水词》,砚中墨汁泛着渌水亭的波光。
拙政园的卅六鸳鸯馆,池水记得文徵明画荷时的呼吸频率。我数着漏窗上的冰裂纹,不由想起计成在《园冶》里说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留园冠云峰下,盛宣怀当年手植的白皮松,正在把往事长成新的年轮。
暮色漫过沧浪亭的复廊时,我仿佛看见石涛在隔壁画《余杭看山图》。墨色在生宣上晕染开来,化作南屏晚钟,化作虎跑梦泉,化作孤山放鹤亭的雪。山水不在他方,笔锋转折处,自有大千。2023.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