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庭院里,那株栀子又发苞了。我领着女儿仰头细数,六朵、七朵、八朵……露水掉落,打湿了女儿的指甲,却湿润了我的眼角。这株桅子树是外婆亲手种下的,已经花开花落三十载了。外婆常说:栀子最懂事了,夜里悄悄绽放,清晨便把香气铺满整个院落,却从不邀功请赏。她是用默默奉献高尚品格教育我,人生旅途要学会低调做人潜心做事。
我小时候身子弱,扁桃体腺炎时常引发高烧。有次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闻到栀子花香,睁开眼看见枕边白瓷碗里盛着三朵新摘的花,底下垫着浸过井水的青荷叶,一股透着清冽的浓香扑进我的鼻孔,身体为之一振,精神仿佛好了许多。我扭头望向窗外,只见外婆矫小的背影一闪而过,软布鞋脚步声轻轻地消失在院门外。外婆悄悄地来看过我了。现在才明白,有些关怀就像栀子花,越是沉默,香气越能渗进骨头里。
老宅的雕花木窗半开着,二十年前外婆绣牡丹的绷架还在原处。她最爱绣鸳鸯。趴在一旁看她飞针金线在缎面上游走,消磨了我许多童年光阴。虽然时光在针头走得很慢,但我的内心却无比快乐与充实,以至于在我小小的心灵里播下了文艺的种子。“为啥鸳鸯的眼睛要留到最后才绣呢?”我在心里琢磨了很久。直到我初中毕业,她才满脸笑意慢吞吞地告诉我答案。她手指一顿,针尖在鬓角轻轻划过:“你看他们像不像一对热恋的人儿?如果不让眼睛活过来,就会少了多少欲说还休的情趣哟。”“我总感觉我们班花看体育委员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精神烁烁,原来是这个意思啊!”“嘿,你个机灵鬼反应快懂得多呢。"我扭头跑开了。后来,受一家品牌汽车邀请去英国采访。我在大英博物馆里看到一张埃及刺绣,画面上那些夸张的荷鲁斯之眼直愣愣瞪着观众,透出一股火辣辣的热情。我隐隐一笑。对比中西方绣品上的两只眼,就发现同一内涵两种文化的表现方式炯然不同。西方人刻意把爱绣在旗帜上招展,而东方人却将情意缝在衣襟内侧,唯有相拥时才能听见暗纹摩挲的窃窃私语。
雨滴开始敲打瓦檐,我退回廊下。鸡翅木书案上摊开一本《陶庵梦忆》,泛黄的书页间夹着一朵阴干的茉莉花。外婆的藏书不少,惟爱张岱呓语。她会在落雨时,翻开书本念些经典句子给我听。现在我还能背颂书中大半部分词句。张岱写西湖七月半的游人如蚁,写雪夜独往湖心亭看雪,他的文字只管抒发性灵,却从不写自己如何思念故国。李渔在《闲情偶寄》里用三页纸讲如何修剪梅枝,却只在结尾淡淡带过一句:“亡妻最喜此态。”少时难以理解他们何以惜字如金。2017年冬至节我出差在深圳,远离妻女和父母及亲友,孤独地窝在他乡的宾馆里煮茶,看着蒸汽在玻璃窗上勾勒出故居的轮廓,才明白克制之情有多么的珍贵。
井台建在后院的一棵老梅树下。打水时,有梅瓣隨风扬起又轻轻飘落,漾开的水纹把我的倒影捣碎了。外婆只用清晨打的第一桶井水煮茶。她告诉我煮茶的诀窍:水要“三沸三歇",炭火要“不疾不徐”。我才不管不顾她的讲究呢,总是猴急地问她“我渴了,什么时候才能喝到一口凉茶啊?”她头不抬,只是安静地往紫砂壶里注水。“你听。”壶中传来松涛般的呜咽,茶叶舒展的声音像不像蚕子吃桑叶?她侧耳聆听的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可我却认为一大把年纪的外婆咋会那么矫情。而今,我每每看见年轻人只会把茶包投进马克杯里,囫囵喝口茶,我就格外怀念外婆的穷讲究。如果没有当年外婆的执着,我怎能品尝到那些欲言又止的丰富滋味?
雨停了,夕阳把西墙上的爬山虎染成琥珀色。一缕光打在外婆的针线匣上。我轻掀匣盖,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香囊,虽然色彩失了艳丽,却持续发出淡淡的悠香。好奇心驱使我倒出了里面的干花。“这不是那年我爬树摘给她的梅朵吗?”当时她只说了句“当心树枝断了摔下来”,转身就进了厨房。晚上我却在她针线篮里发现这个新缝的香囊,梅香混着陈皮的味道,闻着闻着我就去会周公,进入了甜甜的梦乡。外婆是把责备轻描淡写地掩进了没有说出口的话语里。
夜幕垂垂时,我坐在门槛上学着外婆的样子剥毛豆角。指甲掐开豆荚的瞬间,青涩的香气噗地溅在指尖上,一种惬意瞬间通透全身毛孔。邻居家厨房里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不一会就飘来爆炒辣椒的呛味,还有无聊老汉手机里霸道总裁短剧的歌声刺破夜空。外婆在世时,世界的声音就没有这么嘲杂。外婆曾是文艺青年,最爱学《牡丹亭》杜丽娘在“游园惊梦”里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那腔调里蕴含着的意味,只有历经沧桑,遭遇过生活鞭打的人才能听得懂。那无比安静的夜色似乎也理解了:世间最痛的不是声嘶力竭,而是将惊涛骇浪化作一句叹息。
月光漫过影壁,墙角陶瓮里养着的几尾青鳉鱼开始摆尾。这是外婆晚年唯一的宠物,她从不投喂饲料,只在雨天换些新鲜苔藓。鱼儿在月光下游弋,尾鳍划出的弧光像一袭霓虹瀑布。现代人用LED屏幕表白,用社交媒体直播婚礼,却再难体会到“鸿雁长飞光不度”的怅惘了。我去巴黎拜访雨果故居,看见他写给朱丽叶特的情书足足塞满了三个木箱。我的脑海里随之浮现出沈复在《浮生六记》里写芸娘,那一句“时至今日,思之惘然”,寥寥数语,却如千斤铁锤落下铁毡发出的脆响,临空而来,让后世读者心尖尖儿麻酥酥地颤。
夜风穿堂而过,引来一塘蛙声咶噪不止。歇凉后的我走进里屋暗处,打开外婆留下的一口柏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双布鞋垫。从我的虎头鞋到中学时的圆口鞋,每双鞋垫上都绣着当月的时令花。最底下压着双没做完的绣花鞋垫,仅仅勾勒出半朵海棠花模样。针还别在花瓣边缘,仿佛在等待永远不会再来的那双手。我抱着鞋垫走到院中,伏在竹丛里的萤火虫倏地惊飞四起。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多么像人类没有说出口的千言万语,这时却在我的内心里如小鹿般一阵乱撞。
晨光微熹时,我采了最新鲜的栀子花供在外婆牌位前。供桌抽屉里滑出一张药方,背面是她抄的《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墨迹被岁月晕开,与她教我写字时说的“枯笔飞白”何其相似。现代心理学说表达障碍是种缺陷,可看着药方上那些记录着我每次发烧日期的笔痕,我忍不住双目垂泪:缄默或许才是最高级的语言。就像故宫的云纹地砖被亿万人踏过,反而磨出玉的光泽;真正的爱经年累月的不说,最后都成了骨头里的磷火闪烁在夜空里。
我轻轻合上老宅院的大门,铜锁咔嗒锁住了这一方清寂。外婆一生也不曾说出口的“爱”,多像此刻晨雾中的栀子花,不必绽开,香已满园。2025.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