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东墙上的爬山虎又枯了一季。我站在檐下看那些蜷曲的枯藤,它们像褪色的经络,在青砖上印出斑驳的拓片。爷爷曾说这是“活着的墙”,可如今墙活了,人影却成了嵌在墙里的标本。
蚂蚁行军时,队伍会排得很长很长。不知道它们是去打仗还是搬家?童年时的我最爱伏在墙根下,看它们威武地往前走。这样的下午时光很惬意。蚂蚁沿着砖缝跋涉,在苔衣与碎瓦间开辟一条专属通途。那时墙是温厚的,虽然砖缝里会渗出潮湿的土腥气,但是混着金银花的甜香却让人着迷。直到有一天暴雨冲塌了半堵墙,我才知道这些沉默的砖石竟裹着钢筋铁骨。所有温柔都是假象。墙生来就是要将柔软藏在硬壳里的。
邻居在墙根种了一株紫茉莉。她说砖墙吸饱了月光,开出的花特别香呢。可那些紫色喇叭终究没能翻过墙头,年复一年在阴影里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有天清晨,我看到邻居把花移栽到了向阳处。这样,墙根就只剩下几片蜷曲的枯叶相依相伴。她说:“花和人一样,心里有光才开得长久。”没过多久,墙外建起了一排高楼,邻居的花圃被迫封存进了水泥里。从此,我的心里像埋藏着一坛来不及酿好的桂花蜜。
收拾书房,翻出父亲年轻时与好友们的通信信札。牛皮纸信封上的邮戳已成一层淡淡的雾,字迹却仍如刀刻:“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东坡先生的叹息并不是为佳人,而是惊觉那道看不见的墙呢。而普通人心中的那道墙往往早在自己学会防备之前,就悄悄长成了骨骼。河道里的河蚌用疼痛磨出了珍珠,而我们用伤痕筑起的心墙会不会长出珍珠。大约只会生出老茧吧。
曾在剑门关山中遇见一堵残垣。碎砖间探出野蔷薇的新枝,有数只蝴蝶停在断壁上晾晒翅膀。风穿过孔洞时发出陶埙般的呜咽,青苔正以毫米为单位吞噬砖石。唉!再坚固的墙也敌不过时光的蚕食,就像最刚硬的心防,会在晨露未晞的时刻,被一缕天光蚀出裂缝。
草堂旧书市偶得《园冶》残本,我读得极其仔细。古人造园讲究“透风漏月”,再高的粉墙也要开几扇花窗。真正的隔绝从不在砖石,而在拒绝让月光流淌的固执。就像我蹲在仲夏夜墙根下听蟋蟀窃窃私语,那些细微的震颤穿透三合土,窜到枕上,最终绽成露水般的凉意。
暴雨来临,老墙坍塌了个缺口。爬山虎的根须悬在半空,像绿色的神经末梢仍在探寻。奇了!这与禅寺的石庭,十五块石头永远隔着白沙相望何其相似。这座禅宗庭院的设计者深谙无常之道:旅人的影子掠过石庭,云影在方寸间聚散无常。驻足观看,总有一块石头隐于视野之外。这个永恒缺席的存在,恰似住持说的“最深的禅意,不在圆满而在留白。”是不是心墙的裂隙里,往往藏着照见本真的明镜?
黄昏时把邻居送的绿萝种在墙缺处。藤蔓垂落的样子让我想起童年那场暴雨后,墙缝里涌出的蜈蚣草。它们柔软而固执地生长,最终把裂痕绣成了青色的蕾丝。或许每个人的心墙都需要这样的裂缝,好让星光漏进来,让暗处的种子遇见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