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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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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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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街巷石文化

行走在成都的街巷,总会在不经意间遇见那些静默的巨石。它们或藏匿于市井角落,或悄然隐于街名背后,如被时光反复摩挲的谜符,等候后人用目光叩问,凭想象解译。这座城对“石”的眷恋,早已逸出物质的范畴,成为古蜀文明在钢筋丛林里绵延的、于市声喧嚣中依然倔强的低语。

“清早起来不新鲜,心想成都耍几天。一出东门天涯石,二出南门五块石。三桥九洞石狮子,青羊宫里会神仙……”这是一首老成都流传甚广的童谣。摊开成都地图,与石有关的地名星罗棋布:天涯石、麻石桥、石板滩、五块石、石羊场、石人坝、大石路、青石桥、支矶石、石笋街等,东西南北中皆有分布。童谣与地名相映成趣,无声诉说着这座城市对石头的独特情愫。成都平原的土壤里确乎难寻巨石踪影,但蜀人的灵魂深处却恒久供奉着对石的敬畏。三千年前的古蜀先民,将巨石奉作通天的神梯,立石为墓,刻石为志,将生死与永恒托付给这些无言的守望者。《华阳国志》确载:“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蜀王蚕丛以石为家,死后亦以石椁为冢,其墓前石笋如剑,直指苍穹,成为古蜀人“纵目”凝望浩瀚宇宙的象征。

杜甫曾于《石笋行》中咏叹石笋的巍峨奇崛,却不知这仅是古蜀王族墓志的一隅。如今的石笋街虽不复见石笋真容,但街名本身便是一块凝固的化石,低语着:成都的文明,是自石缝中萌蘖的。“蜀人生于石,养于石,最后归葬于石。传说中涂山氏的‘化为石’,为蜀王开山的武丁,其生命的终章亦是‘化为石’。”这血脉般的联结,早已刻入蜀人的魂灵。

支矶石街的传说更添奇谲色彩。那块相传织女赠予张骞的支矶石,本是一则星河缥缈间的神话,却在蜀地生根抽芽,凝为街巷之名。传说与史实于此氤氲交融——汉代严君平观星问卜的玄机,张骞凿空西域的伟业,最终沉淀为一块粗粝的砂岩石。它如今安然卧于文化公园,默然承接着世人的膜拜或遗忘,却始终是蜀人“他山之石可攻玉”的古老箴言:石非石,实乃文明激荡的印记。成都的“石文化”素来不拘高堂之上,而是深深浸润街巷肌理,化作百姓生活的温润底色。天涯石街的四条分支,悄然环抱着一块相传女娲补天的遗石。百姓曾为之筑亭庇佑,玻璃罩下的红砂岩已然漫漶,但那些关于镇锁“海眼”、护佑城池的掌故,至今仍在老茶客围坐的龙门阵间口耳相传。晋代陈寿《益部耆旧传》载:“人坐其上,则脚肿不能行,至今不敢践履及坐。”而今日的天涯石已然褪尽神异,成了街坊邻里的故交,是孩童嬉戏时倚靠的坚实臂膀。

五块石的故事则浸染着更深沉的苍凉。相传五块镇守“海眼”的巨石,在世代相传中被赋予了平息洪涛的神力,在现实中却仅存市集与车站的冰冷代号。古蜀先民借巨石试图抗衡自然的渺小,与现代人直面城市化浪潮的彷徨,竟在时光之镜中映照出相似的身影。著名民俗学家袁庭栋尝言,五块石或许本为倾颓的墓表残骸,但百姓执意赋予它驯服洪流的神力——这何尝不是一种源自民间的文化韧性?当实体的石头消弭无形,精神的磐石却在乡音俚语与地名中获得永生。

成都人对石的虔敬,内蕴着一方水土的生存之道。李冰治水时曾铸造石犀,行“厌胜之法”期冀岷江怒涛,却更在都江堰的鱼嘴分疏、宝瓶口收束的巧夺天工中,将“刚柔相济”的大智慧镌入石骨的纹理。石既可为镇水的重器,亦可作导流的通途——恰是成都人骨子里既能守护传统的根脉,又能吞吐时代的新声。

宽窄巷子的青石板路,就是此种哲思的鲜活写照。石板坚硬,却因万千足迹的温情摩挲而生出温润;巷子窄仄,却容得下盖碗茶氤氲的热香与酒吧迷离的光影。古蜀人跋涉山野运石筑城,今人则在石板之上营构烟火日常。石的“凝重”与“轻盈”、“古远”与“鲜活”,于此达成一种微妙的共生和谐。诚如余秋雨先生所言:“文明的反面不是野蛮,而是遗忘。”成都的石字街巷,正是以凝固的地名为锚点,悄然将遗忘的忧惧化入记忆柔韧的蔓生。

当暮色低垂,锦里的灯笼将暖红的光影泼洒在青石板上,光影摇曳间,恍若瞥见古蜀祭司以石为器,錾刻下文明最初的印痕;李冰率众垒石截流,勾勒出山河的雄浑;严君平抚石仰望星河,探寻天道的幽微。而今日成都人,依然在石羊场的人声鼎沸中奔忙,在青石桥市集的鲜活气息里讨价,在沁凉的石凳上闲话家常——石从未远离,它只是换了一副温润的面孔,继续与这座城市的呼吸深深应和,一同生长。

石在成都,早已不是冰冷的造物。它从神坛步入烟火,成了支撑日常的坚韧骨骼。每一块嵌在街名里的石头,都像一枚古老而鲜活的印章,印证着一种生存之道:真正的坚韧,是在于历经沧桑后,仍能温柔地承载生活本身,让坚硬的时间在人的体温与故事中,变得可触、可亲,最终化为城市血脉里永不停息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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