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天际线下一幅褪色的旧照,静静搁在记忆深处。虽形影渐淡,却以不可磨灭的刻痕,成为心底一豆幽微的灯火。那曾给予我无限温暖与欢愉的故土,如今已化作一个背影。然而它所遗赠的爱与记忆,却如永不熄灭的灯火,照亮我前行的路,温暖每一个岑寂的夜晚。
那片熟稔的田野,曾是我童年无垠的乐园。春来时,嫩绿麦苗在微风中摇曳,油菜花在日光下熔成一片金黄锦缎,泥土与花香交织的甜蜜沁人心脾。童年伙伴与我在其间奔跑嬉戏,麦浪起伏,如大地均匀的呼吸,正好藏匿我们小小的身影。风筝扶摇直上,在蓝天白云间描绘出自由的形状,而我们的心也随之翱翔。夏日的稻田里,稻浪翻涌,蝉鸣如织,我们追逐着田埂上流泻的夕照,弯腰拾起散落的稻穗,手心沉甸甸的,盛满大地丰盈的允诺。秋光下,稻谷涌动如金色海洋,农人身影点缀其中,俯身拾穗间,写就无声的田园诗行。冬雪飘落,大地银装素裹,雪球划开清冽的空气,堆雪人、打雪仗的稚嫩欢笑,如今已成为时光深处最珍贵的琥珀——那笑声如初,在记忆里依旧清晰回响。
故乡的街巷与老屋,是岁月沉淀的容器。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在时光里蜿蜒,斑驳的墙壁与古旧的木门,每一处都刻满光阴的印痕。我曾无数次穿行其中,追逐着夕晖最后的温柔,浸润在那份被岁月包浆的安宁里。爷爷的老屋前,那株古槐虬枝盘结,浓荫如盖,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神。爷爷已远行多年,可每当我抚摸他亲手雕刻的家具,那流畅的线条与温润的纹路,依然传递着永不冷却的指尖温度。奶奶院中的青砖灰瓦小院,花草繁盛如旧。每当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便弥漫开奶奶灶上的饭香——那不只是食物的气息,那是被烟火熏暖的、家的灵魂在无声召唤。
故乡的人们,心肠如土地般温厚。每当夜幕低垂,村口古槐下便聚拢起男女老少,分享一日悲欢。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悠长,那些古老的传说在他口中复活,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帷幕。说话间,奶奶端出亲手做的点心,香甜在舌尖化开,每一口都饱含着她朴素的慈爱。邻居们心性淳朴,若谁家遭逢困境,援手便如春水般自然涌来。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情,如种子般深植心田,让我初识了人性中最本真的暖意——原来尘世间的灯火,是心与心互相点燃。
故乡的山水,是我灵魂永恒的栖息地。我曾无数次攀登那座青山,立于峰顶,俯瞰脚下田野与村庄,胸中常涌起莫名的自豪。山上林木葱郁似海,山涧清溪潺潺,如大自然弹拨的琴弦。那条小河,水清见底,曾是我和小伙伴们摸鱼捉虾的天地。游鱼灵动如梭,我们以树枝树叶为瓦,石头泥土为墙,在岸边搭建秘密的堡垒。那山水草木,默然见证了我的成长,成为我精神版图里最初、也最深的印记。
然而岁月如湍流,故乡在光阴冲刷下悄然蜕变。那些谙熟的街巷、老屋、田野,如今披上了陌生的荒寂。曾一同成长的伙伴,有的漂泊远方,有的已归尘土。每次重归故里,目睹熟悉的景象在时间中模糊,心中虽有涩意,却更激荡起对前路深远的瞭望。
独自还乡,慢慢穿行于旧巷,往昔的热闹已消散,眼中只余零星的店铺在寂寥中坚守。行至爷爷门前,古槐依旧挺拔,而摇椅空悬。推开老屋木门,抚摸着爷爷留下的家具,指尖滑过那些精细的刻痕——时光密码竟藏匿于木纹深处。刹那间,仿佛又见爷爷慈祥的笑容,又闻他亲切的叮咛。那份深沉的爱,在空荡的屋宇里无声地燃烧着,从未熄灭,它始终是我前行路上最温柔的航灯。
步出老屋,走向记忆中的山水,景象却令人心碎:那座青山因过度采掘而遍体鳞伤,曾经蓊郁的山林只剩嶙峋的岩石刺向天空。小河水浑浊不堪,昔时游弋的鱼虾杳无踪迹。立于河岸,面对浊流,心口似被无形之手攥紧。然而我深知,纵然故乡的形貌已改,那份刻骨铭心的眷恋,却如古槐深扎的根系,在心底盘绕得愈发坚韧。
故乡,终将在岁月深处沉淀为一道模糊背影,唯有那源于血脉的爱,如暗夜中的长明灯盏——它不照亮天涯,只映亮归途,指引着游子穿越茫茫尘世,永远辨认着灵魂来时的方向。2024.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