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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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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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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城池与江河的对话

合江亭畔,思蜀园里五根石笋默然矗立,刻着这座城市的水脉密码:“鳖灵治水、李冰穿二江、文翁穿湔口、高骈改府河”。五根石笋,五次治水,五度重生。在石影波光间,成都的水魂如锦江般流淌千年,浸润着这座城池的每一次呼吸与嬗变。

公元前256年的岷江,是一条桀骜不驯的苍龙。当李冰站在玉垒山前,目光穿透奔涌的江水,一个构想正在他心中成型——不是筑坝拦水,而是疏导分流。都江堰这一无坝引水的奇迹,自此成为“天府之国”的命脉。鱼嘴将岷江一分为二,飞沙堰旋出智慧弧线,宝瓶口收束滔滔清流,一套以柔克刚的水利哲学在成都平原铺展。

李冰治水的神思并未止步于都江堰。他挥师南下,“穿二江成都之中”,引郫江(府河前身)与检江(南河前身)如双龙穿城而过。扬雄在《蜀都赋》中精妙捕捉这一布局:“两江珥其市”——二江如一对耳环垂落城南,市场沿江而兴。水运的便利催生了西南最大的商贸中心“南市”,更孕育了成都最早的工业区:检江畔水质清冽,漂洗的蜀锦流光溢彩,“锦官城”由此得名;郫江边车辆制造日夜不息,“车官城”的锤声与涛声交响。

鲜为人知的是,李冰刻立的五尊石犀牛,本意并非镇水神兽,而是科学仪器。《华阳国志》记载其“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实为以犀身刻度观测水位的“水则”。千余年后的杜甫目睹官员面对761年灌口水患不修堤防却祭拜石犀,愤然写下《石犀行》:“修筑堤防出众力,高拥木石当清秋。先王作法皆正道,诡怪何得参人谋。”这声叹息穿越时空,道出成都治水的真谛——人谋胜天。

三国鼎立之际,蜀汉都城迎来一次大规模营建。刘备嫌益州府衙不够皇家气象,诏令诸葛亮督建新宫。大量木材需从岷江上游漂流而下,九里堤应运而生。今日城西北这片草木葱茏之地,曾是蜀汉的“物流中心”。《成都通史》记载,诸葛亮选址于此,既因“其地洼下,水势易超”需筑堤防洪,更因此处距皇宫工地最近,堪称理想的水运枢纽。明《成都府志》佐证:“九里堤,府城西北隅...诸葛亮筑九里堤捍之。”原为运输木料的码头堤坝,却意外成为护卫城池的水利工程——九里堤的诞生,正是成都人因势利导的治水智慧的缩影。

更精妙的水利智慧闪烁在成都平原南部。蒲江大堰(后称通济堰)渠首,六道水门如六弦琴般排列在南河之上。这处西汉水利工程开创了“开水门引水”的先河,与都江堰的无坝引水形成鲜明互补。《华阳国志·蜀志》载:“蒲江大堰灌郡下,六水门。”水闸可随季节启闭,精准调控流量,堪称两千年前的“自动化灌溉系统”。作为成都平原第二古堰,它至今仍在滋养万亩良田,与都江堰并称“岷江两大灌溉工程”。

晚唐的成都面临双重危机:吐蕃与南诏的铁骑在城外虎视眈眈,城南的洪水年复一年吞噬田庐。公元875年,节度使高骈作出一个改变成都水系格局的决定一一郫江改道。原向西南流的郫江在西北角被人工引向东流,环绕新筑的罗城北、东两面,最终在东南角与检江汇合。从此,“二江珥市”嬗变为“二江抱城”。

这一军事防御举措竟带来意外福祉。郫江改道前,二江并流城南常致洪涝;改道后,城北与东部排水通畅,南郊水患锐减。更深远的影响在于城市格局的重塑:三面环水的罗城如半岛般稳固,西面利用郫江故道形成护城河,成都自此在江环水绕中安稳生长。2017年青羊区考古发现晚唐城北护城河遗迹,宽达35米,印证了当年“清江绕重城”的壮观。

两江交汇处的合江亭成为新格局的象征。唐代起,此处码头千帆云集,商船“密如过江之鲫”,桥上集市喧腾,吊脚楼酒旗招展。马可·波罗笔下“热闹非凡”的盛景,正是“二江抱城”孕育的商业文明之花。

唐风宋韵中的成都水道,不止于城外的波澜壮阔。城内先后开凿的解玉溪与金水河,如灵动的血脉滋养着街巷的生机。解玉溪自城西北引水东流,其名源于溪水可打磨玉石的清冽。它使城东地区首次获得充足水源,大慈寺一带迅速崛起为商业中心。入夜后,万里桥至寺前灯火如昼,形成盛唐少有的“夜市”一一“锦江夜市连三鼓,石室书斋彻五更”的繁华,让北宋赵抃惊叹成都“笙歌丛里度年华”。

宋代金水河(明代称金河)自西向东贯穿全城,成为真正的“城市生命线”。明代蜀王府开凿御河,与金河构成城内双璧。清代金河两岸演绎着最生动的市井风情:皇城三桥一带商贾辐辏,货船穿梭;桥西深宅大院柳枝拂墙,桥东低矮民居似江南水乡。金河上的廊桥尤具特色——桥上覆顶,两侧商铺林立,行人购物避雨两便,实为“交通与商业的兼容性空间”。东门外的九眼桥“百货交驰,舟楫塞川”,成为成都水运商贸的永恒剪影。

20世纪的成都水道历经沧桑。50年代后,金河、御河因疏于管理逐渐淤塞;至1970年,两河被改建为地下防空工事,“小桥流水人家”的景致永远消失。城外的府南河沦为“腐烂河”——工业废水染黑清波,垃圾堆满河床,沿河住户“开窗见臭水,蚊蝇如雾飞”。

转机始于1990年代的府南河综合整治工程。埋没的河道重见天日,滨河绿带串起活水公园、百花潭等生态明珠。2018年启动的锦江绿道工程更进一步,将全长240公里的锦江流域打造成世界最长城市慢行系统。沙河——这条古称“升仙水”、曾为东郊工业命脉的河流一一变身“沙河八景”,水文化、桥文化、客家文化在绿荫中交融。

古老的水利工程也在科技中涅槃。蒲江大堰2004年完成渠首改造,溢流坝、冲沙闸与智能监测系统让西汉“六水门”焕发新生。九里堤遗址上建起公园,仅存的28米堤埂静卧草坪,碑铭讲述着诸葛亮“筑堤捍水”的往事。金沙遗址旁的摸底河依旧潺潺,仿佛向世界遗产讲述着古蜀王国的治水秘史。

夕阳斜照合江亭,府河与南河在此相拥,汇成锦江的碧波向南流去。岸边的石笋静立如初,其上铭刻的五大治水功绩,映射着成都与水的千年对话:鳖灵凿玉山,李冰导二江,文翁拓灌渠,高骈筑罗城,今人绣绿道……每一次人与水的和解,都让这座城池在江流中重获新生。

2023年,《成都古旧地图集》荣获中国地图学界最高奖“裴秀奖金奖”。这部收录北宋《九域守令图》至2015年成都总体规划图的巨著,在300余幅地图的方寸之间,凝固了锦江的千年流转。当我们翻阅那些泛黄的河道街巷,仿佛触摸到一座城池的灵魂一一它不似长城般以砖石抗拒时间,而如都江堰般借水势成就永恒。

水无常形,却润物无声。成都的文明密码,正藏在这清波流转的柔韧与智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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