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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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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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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豆花

青瓷碗端上桌,汤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润泽的油花,光晕流转,竟让人心头微微一颤。执勺轻探,嫩黄的“豆花”便如云絮般颤巍巍漾开,裹挟着细碎如星的火腿丝、莹白玉润的冬笋粒,在清亮见底的汤中打着旋儿,沉浮起落间,仿佛蕴着一碗山川风露的魂魄。

去年冬深,与挚友樊兄在王嚼叟的“原烹雅宴”吃茶闲话。茶香氤氲间,不知怎地聊起了这碗“川味君子”。王嚼叟一时兴起,朗声吩咐后厨:“现杀一只跑山土鸡!”执意要亲手为我们烹制一碗他祖传秘法的鸡豆花。樊兄是蜀中知名的“好吃嘴”,舌底功夫了得,一盏下肚,便咂摸出王嚼叟这祖传味道的别样风骨。我虽不明其中精微奥妙,却也沾光,得以一窥这碗“以荤托素”、“吃鸡不见鸡”的川菜化境。

初识鸡豆花的真章,是在重庆临江的一爿老吊脚楼里。那年我刚入报社做小记者,随一位老前辈山城出差。前辈神秘一笑:“带你去寻点‘江湖味’!”

系着靛蓝粗布围裙的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拎出半只活杀土鸡。只见刀刃贴着骨缝,如庖丁解牛般轻轻一游,整块鸡脯肉便干净利落地褪了下来,躺在那儿,泛着珍珠母贝般细腻温润的光泽,不见一丝筋膜羁绊。

一方敦实的石臼已备好,底上先撒了一把晶莹的碎冰碴子。老板娘按着瘦多肥少的古法选肉,然后将肉块掷入冰臼。实则鸡胸肉几无肥膘,这里讲究的是肉质的纯粹。

沉重的木槌扬起落下,撞在石臼上,发出沉闷厚实的“咚、咚”声。这声响,应和着窗外长江上轮船长长的汽笛,裹着湿润的江风穿堂而过,竟恍惚有了几分远古仪式的庄重。冰碴在捶打下迅速消融,丝丝凉意沁入肉中,锁住鲜嫩。

“喏,打茸是根基,”老板娘屈起指节,笃笃敲了敲盛着初成鸡茸的粗瓷大碗边沿,笑容淳朴如邻家姐姐,“得顺着一个方向搅,三百下,一下也马虎不得!手要稳,心要静。”我忙道自己是贪嘴又好学,想讨教这手艺的精髓。她见我认真,也格外仔细起来。

待那肉茸被打得极透,泛出细密均匀、如霜似雪的白沫子时,她撮起一小把上好的干淀粉,手腕轻巧一旋,粉雾便均匀地、薄薄地覆了上去。“我们家这手艺,是老底子功夫,”她指了指桌角一本蒙尘的宣传册,内页一张泛黄旧报纸影印件上,“1947”的字样在想象中厨房的蒸气里若隐若现,“民国那会儿,这都是专做给讲究的官太太们吃的。”言语间,一份手艺人的矜持与传承的自豪,悄然流露。

真正咂摸出鸡豆花内藏的乾坤妙韵,是在乐山青衣江畔那锣鼓喧天的端午龙舟会上。江面上的鼓点如雷,震得两岸青山仿佛都在应和。岸边临时搭起的竹棚食肆里,土灶上的大铁锅正咕嘟咕嘟欢唱着,热气蒸腾。

掌勺的老师傅,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猛地掀开那厚重的老杉木锅盖,一股裹挟着鸡汤极致醇厚香气的白汽,如云龙出海般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周遭鼎沸的人声。只见他稳稳抄起长柄铜勺,手腕轻沉,舀起一勺凝脂般雪白颤动的鸡豆花,颤巍巍地扣进粗砺的蓝边海碗,再飞快捻上一把碧绿生脆、挂着水珠的豌豆尖嫩苗。碗递到客人手中时,不忘一声洪亮的告诫:“慢着点,烫嘴!鲜味都在烫里哩!”

“豆花”甫一滑入舌尖,竟先窜出一股奇异的、类似蟹肉的清鲜甘甜,瞬间唤醒了味蕾。待它温顺地卧下,鸡汤那深沉浓郁的醇香,才如潮水般,一层叠着一层,缓缓漫涌上来,浸润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直至它悄然滑入喉咙深处,一丝若有若无、却恰到好处的麻意,才像江面掠过的微风,悄然在舌根泛起。

咦?这碗鸡豆花里,竟藏着碾磨得极细、几乎不见踪影的花椒末!这味道,有些新奇,甚至可以说“怪”,却怪得勾人。

邻座是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端着粗陶酒碗,眯眼望着江中竞渡的龙舟。见我神色,他咂了口土酿的高粱酒,悠悠道:“小哥外地来的?莫怪这麻味。早年间,咱乐山人端午赛龙舟,壮士们下水前,必得热乎乎喝上一碗鸡豆花压阵壮行。鸡,是‘吉’;豆,是‘多’;花,是‘发’。图的就是个顺顺当当、平安得胜的好彩头!这点子花椒末,提神醒气,应着咱乐山‘麻’天下的底气哩!”他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穿透了时光。

我顺着他目光望去,仿佛看见浩荡江风卷着汉子们粗犷雄浑的号子声,掠过粗瓷碗沿,心尖儿蓦地一颤:这碗中盛的,哪里仅仅是一道菜肴?分明是这江边人家,一辈辈沉甸甸的祈愿和滚烫的生活热望啊。

二十多年前客居上海,曾为一口念想,特意跑去苏州小巷深处,寻一碗“改良”的江南版鸡豆花。白瓷浅盘端上,那“豆花”如玉似脂,透出温润柔和的莹白光泽,上面竟点缀着金灿灿、油亮亮的阳澄湖蟹黄,汤中悠然漂浮着几缕细如发丝、晶莹剔透的太湖银鱼,俨然一幅精致的吴门写意小品。

掌柜的是个爽利干练的川妹子,自嫁作江南妇,主理这间玲珑小店已二十个春秋。她听出我的乡音,笑吟吟地,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亲切:“老乡哟!我这‘改良’也没啥子大秘密,”她压低了些声音,“不过是熬汤底时,悄悄加了些刮净的鲥鱼鳞片一道吊汤。这鱼鳞里的胶质和鲜味慢慢熬出来,汤就特别地‘刮’(鲜醇清爽),出锅的鸡豆花也格外水灵滑嫩。江南的老饕们,最贪恋这一口‘鲜掉眉毛’的温婉劲儿。”

她亲自为我盛出一碗。汤匙轻碰碗沿,“叮铃”一声脆响,清越悦耳,竟似禅院钟磬,瞬间涤净了都市的喧嚣,心也随之一空。舌尖上,川味骨子里的那份泼辣醇厚,竟与吴侬软语浸润出的温婉清鲜,奇妙地、缠绵悱恻地交织在一起。一匙江南风,半勺巴蜀魂,在味蕾上跳起一曲无声的双城记。

深夜里伏案疾书,被稿纸困得头昏眼花、饥肠辘辘时,舌尖常常会不自觉地泛起一种味道——是娘做的鸡豆花。那滋味仿佛带着家的坐标,瞬间穿透时空。

就想起娘做鸡豆花的诸般讲究。鸡胸肉,非得是没开嗓的小母鸡,肉质最是细嫩清甜。捶打肉茸时,石臼里定要加一小块拍碎的老姜同捣,姜汁能巧妙地去腥提鲜。还有那豌豆尖,必选最嫩的尖梢,带着清晨露水的清气才好。

记忆里最深的画面,是冬夜。煤球炉上的旧铝锅盖被水汽顶得噗噗轻响,锅里咕嘟咕嘟吐着细密温柔的泡泡。娘坐在小马扎上,就着窗棂漏进来的、清泠泠的一缕月光,低着头,手指灵巧地在一堆翠绿中细细摘选着豌豆尖的嫩梢。那一抹清辉,悄无声息地,给她鬓角新添的几茎白发,也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边,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酸。

等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豆花终于端上小方桌,汤面上必定浮着我最爱嚼的、切成极细小丁的香菇粒,吸饱了汤汁,沉甸甸又香喷喷。

娘总会在边上守着,轻声细语地叮咛:“慢点喝,当心烫着喉咙。”然后就那么静静地、专注地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啜饮,不再多言,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暖意。待碗底空了,她便默默起身,把碗端走。那无声的守候与凝视,是比鸡汤更浓的滋养。

如今,娘当年使唤得油光水亮的那口沉甸甸的石臼,早已被我当作最珍贵的乡土记忆,仔细擦拭干净,收进了橱柜深处。偶尔馋虫作祟,想吃这口时,便去超市买现成的鸡茸回来试手。火腿丝切得再细,冬笋粒选得再精,鸡汤熬得再浓,可无论怎样费心添料,舌尖总觉着,那味道里缺了点什么,空落落的,像少了主心骨。2025.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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