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花开花落的声音

洪雅部落老宅宁静典雅。晨雾在小青瓦上织着一层缥缈的薄纱。微风中，屋外的一圈翠竹轻轻摇曳着春日的欢欣。我独自静坐在庭院的竹椅上，看露珠沿着黛色瓦沟缓慢滚落，又速速碎成满地晶莹的星。忽然，一声极轻的颤动掠过耳畔，那是山茶在晨曦中舒展花瓣的声音。杜工部笔下“黄四娘家花满蹊”的繁盛，瞬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枝头悄然绽放出的千重锦缎是何等气派啊！

这声音像江南丝竹般婉转，带着几分试探的怯意。花瓣从萼片中缓缓挣脱，恍若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在千年时光中舒展腰肢。我凝息谛听，生怕一丝呼吸会惊散这场天地间的秘语。渐渐地，花瓣如仕女展开折扇，露出蕊心的金箔，那声音便化作玉磬轻叩，在晨风中漾开涟漪。这让我想起易安居士词中“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怜惜，每片花瓣的舒展都是对阳光的应答，每缕芬芳的流淌都是与春风的和鸣。此刻的肆意绽放，就是一场静默的诗会，唯有心静如潭的人，方能听见这平仄相间的生命韵律。

晚霞逐渐隐去，枝头浸染水墨般的阴影，山茶的花瓣边缘泛起岁月的微黄，犹如被时光吻过的宣纸亮出岁月痕迹。无风的午后，一片花瓣忽地脱离枝头，李后主最能理解这一刻的惆怅，不然何以发出：“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慨？落花用生命绝唱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来，人之目击，难免产生幻想。它旋转着飘落，裙裾掠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发出丝绸撕裂般细微声，却在我心中激起了千年的回响。

俯身拾起这片凋零的花瓣，它的脉络如敦煌壁画中飞天的飘带，蜿蜒着生命最后的倔强。指尖碰触，凉意从肌肤渗入灵魂，仿佛感知到了陆放翁“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悲壮，却又分明听见龚自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执念在泥土中悄然生长。

曾在樱树下伫立，看如云的花瓣纷扬如雪飘散。那时的我只沉醉于“日出江花红胜火”的绚烂，却忽略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絮语。如今方知，花落的声音是生命最深情的告白。它是林黛玉葬花时手帕上的泪痕，是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的叹息，是一种以凋零为起点的永恒轮回，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勇气。当花瓣亲吻大地，我听见了永恒的偈语：死亡不是终点，而是生命最华丽的转身，是为了让新的绽放更加璀璨。秦少游说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是轻盈而潇洒的心境，却最终化作了“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滋养。

在这个步履匆匆的时代，我们习惯于用镜头捕捉美好，却遗忘了用心灵倾听世界。花开花落时，需要摒弃喧嚣的杂念，以禅意的心境去捕捉声音的美妙。只有人放慢脚步，才能发现，每片叶子的舒展、每颗露珠的坠落，都是天地写给人间绝美的诗行，才能懂得“人闲桂花落”的静谧，是生命最本真的韵律，才能领悟王摩诘怡然自得的生活本真。

夕阳为庭院镀上一层金箔，山茶的枝头仅残留几片倔强的瓣。它们在晚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寓言。我闭上眼睛，听见花开的喜悦在叶脉间流淌。犹如听见了李太白吟诵“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惊艳，听见了花落的从容在泥土中沉淀。谁说陆务观笔下的“驿外断桥边”不是一种淡然呢？这声音，是造物主谱写的永恒乐章，在天地间绵绵不绝呢。 202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