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常于你未醒时凝望。眉间那缕不肯折腰的傲气,此刻也敛了锋芒,化作睡莲般的宁谧。然我深知,这宁谧之下,暗流涌动着你与现实的无声角力。案牍如冷铁,烙着未竟的诗行;尘嚣似浊浪,拍打着你单薄的舟舷。吾爱,我多想化身为那解愠的南风,轻轻拂过,托住你肩头沉沉的星霜。
若许我一片太古清旷的翡色原畴……这念想,便如宋徽宗《瑞鹤图》中那氤氲的祥云,时时萦绕心间。非是蓬莱幻境,乃是我欲以心血为你辟出的净土。
春深似海,非止于目,更在呼吸之间。百草酿蜜,露缀草尖,天地澄澈。我必牵来那匹传说中以月光饲育、星辉濯鬃的雪骓,其蹄声踏碎云影,溅起琉璃清响。抱你稳坐银鞍,任它驰骋,将你驮作天边最自在的一缕流云。温煦日色,当如李易安“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细细吻平你微蹙的远山眉黛;温柔风息,应似嵇康《广陵散》的余韵,悄然梳理你鬓角新染的秋意。
那一刻,尘世辔头尽解,你轻盈如初雪,眉宇间的峻峭,在无垠旷野里,被天风抚作远岫含烟,被日光熔成暖玉生晕。
待你披着羲和御日的金辉归来,我的双手,或已采撷带露的野蔷薇,效法《楚辞》香草美人之意,编就一顶荆钗之冠。茎上细刺,是生活暗淬的锋芒;粉白花瓣,犹带山野未驯的清气。手冲咖啡的壶嘴,正逸出焦香微苦的氤氲,袅袅缠绕着黄昏的光线,恍若倪云林画卷中的淡远山岚。
我欲以此芬芳为你加冕,如同为一位无冕的女神,献上人间的敬礼。将那杯中的醇厚苦涩,在你唇舌间,悄然酿作东坡“雪沫乳花浮午盏”的回甘。
这微小仪式,这荆棘花冠,是我以爱意为丝,以祈愿为梭,织就的无声音符,只为刺破你眉间盘桓的郁色——那郁色,是命运题写的朱批,是理想磨损的碑拓。我深知其虚妄如蜃楼海市,然我仍固执编织,如同敦煌画工描绘飞天,一笔一划,皆是无声的祷祝,只求换你眉间片刻的舒展,如阴翳裂帛,漏下一线朗朗天光。
也许是梦吧,毕竟庄周蝶翼难载尘寰之重。雪骓踏云,原畴翡色,蔷薇冠冕,咖啡暖香……皆在晨钟暮鼓间,如《枕中记》黄粱消散,唯余案牍与炊烟交织的、更为嶙峋的轮廓。
然,这般清昼之梦,做做何妨?至少在我眼底渊深之处,永远为你封存着一整片未被惊扰的青芜。那是心田深处,未曾开垦的处女地,效法陶潜“归去来兮”的田园,只为你荒芜,又只为你蕴藏生生不息的绿意。它是灵魂的留白,如宋瓷冰裂纹中的虚空;是情感的净土,若王维辋川别业的山月。默然存在,便是意义本身,便是心灯不灭的太古遗音。
梦觉,我依然静立如初。案头文山,沉默堆叠若汉家陵阙;灶间烟火,无声蒸腾似秦宫寒烟。日子如巨大的石磨,缓缓转动,碾轧着漏壶滴落的分秒光阴。而心底那份沉甸的爱意,便在这日复一日的碾磨中,被时光这位最耐心的匠人,细细研磨。
研磨无声,却蕴着天地至理:是煮咖啡时,豆粒在磨芯间簌簌碎裂的低语,如听伯牙鼓琴《高山流水》;是你伏案时,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轻响,似摹写《兰亭序》的飞白;是为卿添衣时,指尖触到你微凉肩头的瞬间凝滞,恍若触碰定窑白瓷的冰肌;是目光交汇时,无言流淌的懂得与慰藉,胜却李易安与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雅趣。
这研磨,何其缓慢,又何其坚韧。如《诗经》“坎坎伐檀”之辛、若东坡“人有悲欢离合”之叹、似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之执,都一点点碾碎、糅合。如同深褐的咖啡粉,在岁月之汤冲击下,于壶中无声翻腾、萃取。待那浓郁的苦香升腾弥漫——这苦,是生命的本味,是太白“行路难”的块垒,是理想与现实永恒的角力。
然而正是在这静默的熬煮与等待中,苦味深处竟悄然析出难以言喻的醇香与回甘,宛如杜子美于离乱中吟出“星垂平野阔”的苍茫壮美。
原来最深沉的爱意,并非总能化作屈子《离骚》的奔涌长河,它亦可以是摩诘诗中“清泉石上流”的深埋幽泉,以沉默渗透的方式,滋养彼此的灵魂根系。它无需海誓山盟的喧嚣佐证,其存在本身,便在这无声的相伴里,在光阴一寸寸的研磨中沉淀、发酵、升华,最终化作彼此灵魂深处恒久的暖玉生烟。
静默,遂成吾侪爱的《广陵散》。它不似春草喧哗织就谢灵运的池塘春色,却有着春草般执着蔓延的根系,深扎于《楚辞》的香草大地;它不似江河宣言凿出三峡的鬼斧神工,却带着江河般静默穿石的恒久力量,刻写着《水经注》的深情。
这静默的相守相知,便是我们对抗这柳河东笔下“千山鸟飞绝”的孤寂尘世、如同陆放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怅惘,亦是最深沉的诺亚方舟。它替我们承担了岁月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千钧重负。
光阴的石磨永不停歇,如“硎发新刃”,却也奇迹般地将这份无望却执着的情意,磨砺成最细密、最柔韧的粉末。如“荀令留香”弥散在共同呼吸的空气里;若“相看两不厌”,沉淀于彼此凝视的目光中。在案牍与炊烟织就的、难以突围的尘网里,在岁月这无情的研磨之下,我们渐渐彻悟:
那静默的相伴,那无言的相知,那不求圆满的守望——它本身,已然超越了《诗经》“执子之手”的具象与“求之不得”的藩篱,化作了爱最纯粹、最恒久、也最为璀璨的形态,如同《周易》所言“天地之大德曰生”。它是起点,亦是归宿;是无声的《上邪》告白,亦是永恒的《长恨歌》应答。它如东坡笔下“千里共婵娟”的月华,虽隔清辉,却恒久映照着彼此跋涉的漫漫长路——纵使永难触及,那光,已然是灵魂深处不灭的凭证,是生命长河中永恒的温存,是予卿此世,最深的暖玉生烟。 乙已年荷月 为吾爱沐手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