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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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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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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时光的情人

家窗临江而开。竹帘外,雨丝斜斜地密织,半晌就把芭蕉叶洗得晶亮。阴沉的雨天里喫一口茶自觉很惬意。手心里青瓷盏的温度,暖着微凉的指节。蜷缩的茶叶在沸水里渐渐舒展,像冬眠的小兽苏醒,吐纳着山野积存的清气。桌角那只粗陶瓮静默着,里头封着母亲的手艺——雪里蕻正与盐粒、光阴低语,酵出的微酸咸香,丝丝缕缕,混着茶气,在空气里浮沉。

这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将我拽回了童年时光。恍恍惚惚间,爷爷坐在矮竹凳上,背微驼,青黄的竹篾在他布满老茧与细碎伤口的手指间翻飞、缠绕。日头晒着,风吹着,他的手和那竹篾,经年累月地摩挲,竟都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光泽,像河床上被水流耐心抚平的卵石。原来啊,要做时光的有情人,并非要缚住它飞驰的羽翼,而是像祖父编篮、母亲腌菜这般,在这奔腾不息的河流里,沉下心,埋下几颗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念想就好。

朋友旭哥在蒙顶山种了一方茶园。每年春分后他都会邀我去看茶。山路被湿漉漉的晨雾拥抱着,泥泞沾湿了鞋帮,但我乐意在这山道上来来回回地折腾。

我十分贪恋山中的这份清寂。透过薄纱似的雾气,采茶女的身影绰绰约约,她们腰间的竹篓像张开了口,灵巧的手指在茶蓬上一点一掐,嫩得能掐出水的芽尖便簌簌落进篓里,渐渐堆起一座鲜翠欲滴的小山。

旭哥蹲在田埂的石头上,那个从不离身的旧烟斗叼在嘴边,明明灭了火,还习惯性地嘬着。他眯眼望着雾气里忙碌的人影,淡淡地说:“这明前茶尝的就是一口鲜,图的就是那急吼吼的感觉,可到底还是嫩了点。”“我更中意夏茶。夏茶挨过梅雨季的闷蒸,性子反倒沉静得多。收进厚实的粗陶罐,严密封口,往阴凉地窖里一藏,三年,五年,甚或更久……嘿,到时候再打开,那股子沉甸甸、稳当当的木质香,才叫真滋味。”他的大实话像山石一样的朴拙,却让人内心一阵悸动。

庄子那句“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冷不丁也浮上了我的心头。时光何曾是无情的劫匪?它分明是位蹲在岁月角落的老酿工,不声不响,把生活的毛刺与青涩,连同那些熬煎与等待,一寸寸地,都酿成了喉头那悠长醇厚的回甘。

父亲一生嗜书如命。一架架书高到墙顶。午后,我翻开深藏在书柜里的一本硬壳笔记本,仿佛感到父亲年轻时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带着旧日油墨与干燥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有点呛鼻,又莫名使人安心。

一张薄得透明的银杏叶悄然滑落,叶脉纤细如掌纹,脉络间仿佛还凝着1983年深秋那个午后温煦的阳光。

父亲用蓝黑钢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工工整整抄录着半本《陶庵梦忆》原文。一处页边空白处,开出一朵疏朗的墨梅,枝干遒劲,旁题一行清秀小字:“雪泥鸿爪,皆成文章”。轻轻抚过父亲留下的手迹,心头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过去,你会认为这些被时光遗忘在角落的碎片——一枚书签,一行批注,一幅小画并无多少意义,而在此刻却让人感到即使书页上沾染的一粒微尘也无比沉重。

这粒尘埃也会像西湖孤山脚下那株盘根错节、沉默千年的古樟一样令人沉思。古樟一圈圈密实的年轮里,无声地挤压着苏东坡疏浚西湖时,沉重木锨插入淤泥的闷响;也浸润着白娘子断桥初遇,伞沿滑落的冰凉雨滴。过去它们只是沉睡着,静候在光阴深处,渴望在某一刻被蓦然点亮的心境唤醒,猝然相接。

夏至来了,成都热得很不爽利。粘糊糊的闷让人心生烦躁。城东三圣乡荷塘月色是一个好去处。租一艘老旧小木船,找个脸上刻满风霜沟壑的农夫摇橹,自顾哼着“江南可采莲……”逍遥而去。

船头破开浓得化不开的碧绿,荡开的涟漪揉皱了满池亭亭玉立的倒影。水波晃动间,恍见一叶轻舟惊惶地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白羽纷飞,翅尖掠过千年光阴的水面——李清照笔下的诗景在此刻活了过来。

半醉半醒之间,我想起了敦煌石窟里那卷泛黄的《茶酒论》。千年前的唐人,一本正经地争论茶与酒孰高孰低,面红耳赤,唇枪舌剑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千年烟尘落定,那些激昂的辩词,早已成了时光深窖里封存的蜜饯,甜润里沉淀着古意的微涩与幽香。

眼前这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何尝不是如此?它们承接了周敦颐笔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绝风骨,又将这份穿越时空的洁净与风雅,默默沁入每一个抬头仰望者的心田。

彭镇老街一条僻静陋巷,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清冽的竹香瞬间沁入肺腑。只见刻竹老人坐在窗边光晕里,正凝神屏息,用一管细若毫芒的狼毫笔,在刮去青皮、露出淡黄肌理的竹筒上,细细描摹《芥子园画谱》里的寒山瘦水。他枯瘦如竹节的手指长久地、反复地摩挲着一段待刻的竹材,仿佛在聆听它的脉搏,感受它的呼吸。过了许久,才低缓地开口,声音像从竹管里轻轻吹出一般。

我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只管看他手作。“你想学艺?”“我手不巧,但你这手艺可旺人呢。”“哎!现在已无人愿意学了。也没有啥子诀窍。竹子这东西,砍下来,在阴凉通风处,晾足三年光景,等燥气散尽了,筋骨有了韧劲,定了性子,再下刀,不崩不裂,服帖得很。”“一切的好不过是时间的沉淀罢了。”他凝神静气,手腕悬空,刀尖如笔锋在坚韧的竹肌上游走,轻盈又沉稳。

细碎的竹屑簌簌落下,如雪。渐渐地,倪瓒笔下那萧疏淡远的意境——几块瘦石,几株寒树,一弯寂水,便在竹筒上悄然显影。我惊叹他的技艺精湛,却满眼是“慢”字里蕴藏的、厚重如山的时光密码。这慢,与宜兴紫砂泥在千度窑火中无声的涅槃与重生何异?犹如至深的情意,在岁月文火下不疾不徐地煨炖,方能熬出那份醇厚的真味。

翻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能找到“雪夜读禁书”的感觉。那些文字把汴梁城的繁华图卷徐徐铺展在眼前。州桥夜市上,冰糖冰雪盏盏晶莹剔透,折射着灯火;香糖果子的甜香仿佛穿透纸背,勾动着馋虫;勾栏瓦舍里的丝竹弦歌与笑语喧哗,热腾腾地扑面而来,竟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沉浸于书中的光影声色,目光无意间瞥向窗外,街角奶茶店闪烁变幻的霓虹灯牌,将湿漉漉的路面染成流动的彩色溪流。刹那间,书页里的光影与窗外的流光,与紫禁城那几株守在朱红宫墙根下的老柿树,虬曲苍劲的枝桠间筛下的斑驳光影,奇异地叠印、交融。时光这条大河挟裹着泥沙奔腾向前,却将古老的情愫淘洗、沉淀,酿成崭新的滋味,浸润着当下。

荖猎户老宅的天井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那口青石凿成的水缸,苔痕深深蚀入石肌,缸沿被无数双手、无数次日升月落磨得光滑如镜。它盛过绵绵春雨的温柔缠绵,也盛过秋日晨露的清冽甘醇。平静的水面,曾清晰地倒映出主人王嚼叟俯身编竹篮时专注的侧脸,连他眉间因思索篾条弧度而聚拢的皱纹都纤毫毕现。

前些年老屋翻修,清理缸底厚厚的、带着水腥气的淤泥时,竟摸出几枚粘连着墨绿铜锈的乾隆通宝,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不知是哪一代早已远去的先人,在汲水或浣洗时,无意间遗落在这时光罅隙里的信物,带着彼时的体温与生活的印记。

这意外的触碰,让我想起苏州网师园那些玲珑剔透的漏窗。窗外,一丛芭蕉永远绿意盈盈。宽大的叶片承接过无数个朝代、无数个不眠之夜的雨打芭蕉声,那沙沙的韵律曾滴入唐宋诗人敏感的梦境;此刻,它又将一片鲜亮蓬勃的新绿,温柔地、无声地映照在今日精心雕琢的窗棂上,连接着古今凝望的目光。

博物馆瓷器展厅的光线总是幽冷而专注。一件南宋的青白釉瓷枕,在柔和的射灯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像初春深山刚刚解冻的一泓清泉,澄澈见底。枕面上,用纤细刚劲如铁线的笔触,篆刻着易安居士的词句:“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指尖隔着冰凉的展柜玻璃,轻轻描摹那微凹的、承载过无数梦境的线条。那个风雨飘摇的南宋之夜,烛影摇红,一位女子辗转难眠,将满腹无处诉说的愁绪与寂寥,轻轻枕在这冰凉坚实的依托上,为的是寻求片刻的慰藉与安稳。

八百年岁月如烟云流转,一种跨越时空的孤寂与对温暖的深切渴求,竟在指尖碰触的瞬间,在心底幽微处激起无声的回响。时光于此悄然弯折、重叠,让古今相似的悲欢,在这冰凉的瓷枕上,达成了无声的、深沉的和解。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起来。案头,一滴刚蘸饱墨的笔尖悬停时落下的墨点,正被飘入的雨丝无声地洇成一朵姿态天然的水墨昙花。

看着这无心的造化,陶渊明那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淡然诗句,便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浮起。顿时心中一片澄澈通明:所谓与时光相恋,或许并非要刻下多么惊天动地的印记,不过是在这奔流不息、看似无情的岁月长河中,俯下身来,珍重地将每一个稍纵即逝、平凡如尘的当下,过成一行值得在记忆里反复咀嚼、低徊不已的诗句。

就像西湖龙井村那些世代与茶为伴的老茶人,年年春风又绿江南岸时,他们必定会佝偻着腰,在熟悉的山坡梯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株株稚嫩的茶苗,植入被春雨浸润得松软温厚的泥土深处。他们深谙土地与季节的脾性,明白真正的时光情人,正是那些甘愿在今日的土壤里默默深耕、虔诚埋种,只为那尚在风中飘荡、不可预知的未来,埋下一粒粒饱满希望的人。

当我们终于学会低下头颅,与流逝的时光达成某种深邃的谅解与共处,那些被岁月年复一年、层层浸透的日常况味都在记忆最肥沃的土壤里深深扎下根须,悄然萌蘖,无声生长。终有一日,它们会蓊郁成一片浓荫蔽日的森林,以其深沉的绿意与清凉,荫庇着后来者跋涉的足迹,成为灵魂深处可以停靠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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