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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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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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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囊的蓉城叙事

新疆布尔津县网红桥亮起斑斓灯火,我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与这璀璨夜景对视。忽然,一阵囊的焦香从桥边摊位悠悠飘来。那圆形的面饼,边缘的芝麻在炭火烘烤下噼啪作响,泛着诱人的琥珀色光泽,与网红桥的绚丽光影相比,毫不逊色。我买下一个,回到宾馆,沏了杯蒙顶雪芽茶,看茶汤缓缓在囊的裂纹里洇开,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成都玉林西路那家熟悉的囊店。此刻,维吾尔族小夫妻阿卜杜拉与古丽的铺子,应该正亮着暖黄的灯,氤氲着麦香吧。

在成都巷陌的烟火画卷里,饼类占据着味觉地图的重要板块。暑袜街的脚板饼,需趁热咬上一口,长条形的饼身烙着金黄棱线,麦香裹挟着猪油香在齿间迸发;魁星楼的梅菜饼,搭配三花淡茶最佳,薄如宣纸的饼皮裹着江南梅干菜,甜咸交织,在舌尖达成微妙平衡;马鞍南路的肉饼,厚实墩重,面团里藏着花椒腌制的鲜肉,一口咬下,滚烫肉汁四溢。还有成都特色的肉夹馍,馍烤得外脆内软,夹着用郫筒豆瓣调制的川味卤肉,辣油顺着饼缝流淌,吃得人额头微微冒汗。这些本地饼类,构筑起成都人熟悉的味觉城墙,然而当阿卜杜拉的囊坑在玉林西路砌起,那直径半米的陶制坑炉冒着青烟,将新疆的阳光与风沙揉进面团,成都的味道江湖就此迎来新角色。

初次路过囊店,我看见古丽正用木勺在囊胚上精心戳出花瓣纹,她手腕上银镯叮当作响,与隔壁茶馆的盖碗碰撞声奇妙和鸣,仿佛是两种文化相遇时欢快的问候,预示着一场味觉与文化的奇妙融合即将上演。成都人天生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与包容,他们像打量新邻居般,慢慢接近这个远道而来的面饼,惊喜地发现囊的粗犷与成都饮食的细腻,竟能碰撞出独特火花。囊坑边渐渐围满好奇的人,有人踮脚张望陶炉里跳动的火苗,有人凑近看古丽灵巧的手法,阿卜杜拉带着新疆口音的普通话热情招呼:“尝尝看,刚出炉的!”爽朗语调混着饼香与市井喧闹,成了成都街头新的韵律。

很快,阿卜杜拉的囊店成了玉林西路的地标。清晨,上班族揣着热乎乎的囊匆忙赶路;午后,老茶客端着盖碗茶来买囊佐茶;傍晚,放学的孩子攥着零花钱,眼巴巴等着新出炉的面饼。这些日常场景,如细密河网,将囊自然融入城市生活肌理。

成都人对饼的挑剔,藏在早餐店的长队里。但囊的出现,宛如一首异域民谣闯入川剧锣鼓声。与本地饼类不同,囊的麦香带着旷野气息——新疆冬小麦磨粉,天山雪水和面,经馕坑果木炭火烤制,表面布满细密气孔,咬下去先是酥脆,而后是绵长回甘,仿佛把塔里木盆地的阳光都嚼进了嘴里。随着时间推移,囊不再是无人问津的“外来户”,而是凭借独特风味,成为许多人饮食新宠。

在成都,味觉的碰撞屡见不鲜。就像麻婆豆腐遇见郫县豆瓣,龙抄手搭配保宁醋,囊也在这里找到了新伴侣。有人用它蘸火锅油碟,焦脆饼边吸饱麻辣汤汁;有人拿它夹钟水饺,甜辣酱汁渗入饼纹。阿卜杜拉受此启发,真的推出了“川味囊”,在面团里揉进二荆条辣椒碎,烤出的囊红彤彤的,好似披上川剧变脸戏服。这种创新吃法大受欢迎,载着不同地域饮食文化,在成都市井河道悠然穿梭,也让阿卜杜拉夫妇在传统与创新中,不断挖掘囊的魅力。

阿卜杜拉的囊店每天五点便苏醒。我晨跑路过时,每每能见他蹲在囊坑前生火,古丽则在案头揉面。面团在她手中翻转,好似驯服一匹白色骏马。她曾告诉我,和面用的是从新疆寄来的酵母,“妈妈从莎车县寄的,老面引子有三十年了。”阳光透过卷帘门缝隙洒落,为她镀上金边,揉面的手势与成都茶馆里沏茶动作神似,都是时光打磨出的韵律。案板面粉簌簌扬起,与晨光中的尘埃共舞,阿卜杜拉往囊坑添把枣木柴,火苗“轰”地窜起,映得古丽围裙上的石榴花纹愈发艳丽。劳作时,他们用维吾尔语轻声交谈,偶尔爆发出的笑声,像滋滋冒香的烤肉,引得环卫工人都忍不住驻足深吸。

店里常客间渐渐有了默契。张嬢嬢总买两个芝麻囊,一个自己当早饭,一个给上夜班的儿子留着;程序员小王偏爱刚出炉的辣囊,配着便利店冰豆浆;推婴儿车的年轻夫妻,则会给孩子买撒核桃碎的甜囊。暴雨天,我见过阿卜杜拉把新烤的囊分给没带伞的路人,雨水打在囊上,他笑着说:“囊不怕雨,就像新疆人不怕困难。”傍晚路过,还能看到他教孩子辨认案板上的香料,孜然、茴香在夕阳下泛着细碎光芒,孩子咿呀学语,把“囊”字说得像铃铛摇晃,逗得排队食客忍俊不禁。这些充满生活温度的场景,早已超越单纯买卖,成为成都街头鲜活的文化切片,见证着异乡风味在包容土壤里生根发芽,也让囊店成为文化对话的剧场,每个人带着故事与期待,在麦香与烟火中交流融合。

成都的包容,体现在对异质文化的好奇。隔壁茶馆王大爷起初看不惯囊坑占人行道,后来却成了常客,总在买囊时和阿卜杜拉聊天:“你们新疆的馕坑跟我们老成都的烘炉有点像,都是靠炭火火候。”一来二去,阿卜杜拉学会用成都话喊“慢走”,古丽跟着隔壁面馆老板娘学做担担面臊子,隔壁糕点铺学徒向她讨教揉面技巧,阿卜杜拉还从卖泡菜的刘大姐那儿要来老盐水,尝试把酸辣泡菜碎拌进面团。两家案板相邻,面粉与泡菜水气息交织,在巷子里酿出独特芬芳。社区美食节上,阿卜杜拉夫妇把馕坑搬到广场,古丽现场演示做囊,孩子们踮脚围观,面团在她手中变成花朵形状。老厨师们也来交流烤制火候,有人提议加醪糟增添成都甜润,于是“醪糟馕”应运而生,不同文化智慧在面粉香气中缠绕交融。

元宵节时,古丽把汤圆馅包进囊里烤,“囊汤圆”外脆里糯,甜馅流出时,她笑得像孩子:“成都人喜欢甜,我们就做甜囊。”这种文化交融,不仅体现在食物创新,更流淌在日常互动中。孩子们围着古丽看她用彩色面团捏小羊、葡萄,老人们教阿卜杜拉辨认本地香料,维吾尔语歌谣与成都椒盐普通话在街巷飘荡,囊坑火星与茶馆茶香交织,成都用朴实方式诠释着“和而不同”的文化真谛。

囊的东行之路,暗合中国饮食文化迁徙轨迹。胡椒从印度经丝绸之路传入,成为川菜灵魂;辣椒自美洲漂洋过海,在四川盆地热烈绽放。据《成都通览》记载,清末民初,成都就有 “回回饼店”,或许卖的就是早期的囊。那时少城附近,西域商人用骆驼驮着囊来换蜀锦,驼铃与打囊声在老成都晨光里交织。

火锅便是典型例子。这道源于长江船工的食物,吸收蒙古涮肉形制,融合川渝麻辣,最终成为成都味觉名片。如同囊在成都演变成川味版本,火锅在各地也有不同面貌,但只有在成都,它能与盖碗茶、竹靠椅和谐共生,形成独特饮食景观。这种包容基因,或许早在古蜀时期就已埋下,当三星堆青铜面具遇见西域琉璃器,当茶马古道马帮邂逅丝绸之路商队,成都就注定成为饮食文化熔炉。

在成都饮食博物馆档案中,能发现更多外来食物扎根故事。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带来糯米鸡、热干面等湖北小吃,至今仍在早市可见;抗战时期,江浙移民将小笼包带到成都,文殊院附近的小笼包店,皮冻还带着江南湿润;甚至韩国辣炒年糕,在建设路小吃街也有了加折耳根的成都版本。

阿卜杜拉的囊店,只是饮食迁徙长路上的一个驿站。如今成都的囊,已有加入芽菜的咸鲜囊、裹着火锅底料的麻辣囊、包着赖汤圆黑芝麻馅的甜囊等多种样式。阿卜杜拉揉着面团感慨:“食物嘛,就像人一样,到了新地方要学会交朋友。”面粉在他掌心仿佛开出花来。

每次吃囊,我总会想起人类学家西敏司的话:“食物是记忆的载体,也是身份的标识。”对新疆人而言,囊是故乡的月亮,炭火烤制的香气能唤醒戈壁与绿洲的记忆;对成都人来说,囊是味觉版图新坐标,见证着城市用包容书写饮食历史。

在阿卜杜拉的囊坑里,我看到文明对话的隐喻。炭火是共同语言,面粉是共通原料,不同的只是揉面手势与撒料配方。就像成都人用盖碗茶招待四方来客,传递城市温度。囊不再是异乡客,而是成为成都饮食文化的经线,与其他食物纬线交织,织就繁华味觉锦缎。这种融合不仅在食材与做法,更在人与人的情感联结。囊店如同微型文化交流中心,让不同地域的人因一块面饼结缘,打破陌生壁垒,建立跨越地域与民族的情谊。

去年冬天,古丽生子,囊店歇业。那段时间,总有人路过时询问:“新疆小夫妻好久开门嘛?想他们的囊了。”重新开张时,门口排起长队,张嬢嬢端来鸡汤,小王带来玩具,李师傅送来新炸的糖油果子。阿卜杜拉烤出第一炉囊,特意在每个上面戳了桃花纹:“成都的桃花开了,我们的娃娃也像桃花一样长大了。”这让我想起他曾说“囊坑是有生命的,炭火越旺,烤出的囊越香”,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这小小的囊店里,不同方言、习惯,都化作对美食的热爱与分享,每一块囊都是连接两地情感的纽带,承载着异乡人的坚守与成都人的热情。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囊的热气与人们的呵气在冷空气中交融,深刻体会到“食物最动人的不是味道本身,而是它承载的情感与记忆”。当成都人用麻辣的味蕾接纳囊的麦香,当新疆小夫妻用囊坑温暖成都清晨,这种双向奔赴,正是饮食文化最美好的模样。2025.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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