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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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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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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藏着春光

清晨,将窗扇轻轻往外一推,光便如一条初醒的小金蛇,自檐角悄然游入室内。它先吻了文竹的额,又爬上摊开的书页。案头这盆文竹,是去年我与女儿一同从青石桥花市捧回的。纤柔的叶脉间,仿佛仍藏着一场微雨后的清润。此刻,它正微微颤动,宛若绿袖女子试跳新学的舞步,一旋,一颤,露珠便碎作流星,散入空气的褶隙里。我屏息静观,恍惚看见时间的裂缝正被无声撑开。裂缝那端,是荖猎户野生森林的春天,和春天里的那位老园丁。

荖猎户野生森林,其实不在远山幽谷,而位于四川天府新区腹地,是一座被城市水泥森林温柔包裹的原始绿肺。人们叫它“东山”,并不高峻,却自有丘壑。林间多老鹳草,也生杂树野樱,春来飞花如雪,秋至落叶成毡。

那日,我上山寻春。云絮瘫软在半山腰小憩,风将花香卷成一条看不见的河。就在那河流转弯处,我遇见了他——那位老园丁。

他身穿洗得泛白的藏青对襟褂,袖口沾染泥斑,如两片早凋的枯叶贴附其上。手中一柄小枝剪正轻轻开合,“咔嚓、咔嚓”,声响细微却肯定。他正修剪的,是一株茶碗口粗的山樱。树干黝黑似岁月磨亮的乌木,枝头却堆叠如粉雪,仿佛有人将一整坛春意打翻在风里。

我立于远处,唯恐惊扰这静谧一幕。老人却蓦然抬头,朝我微笑。目光澄澈,如山涧中刚被阳光吻过的流水。

“三十年啦,”他轻抚树干,嗓音低沉却温厚,眼中满是爱意。我留意到他的手:骨节隆起如老树根瘤,指缝嵌着洗不尽的绿渍,掌纹纵横,似一张被岁月反复揉皱的地图。可正是这双手,在枝梢轻盈翻飞,剪去冗杂,留下恰到好处的芽眼。

“急不得,”他像是自语,又像说与我听,“树有树的脾气。你看这根横枝,今年若狠心剪了,明年准要后悔——它正悄悄憋着一苞好花呢。”

话音方落,恰有风过,枝头花瓣簌簌而落,如一场无声的鼓掌。

下山时,只觉得胸口被塞入了一小团温热的火。返回家中,母亲正在小院松土。她的花畦向来不囿于时令:春绽紫茉莉,夏放金盏菊,秋立冬珊瑚,冬养石斛兰。她弯腰的刹那,一缕银发自鬓角滑落,如一截不经意泄露的光阴。

“妈,种花到底图什么?”我倚门发问。

“图个慢……慢慢地……看稀奇。”母亲以铲拨土,声音混着泥土的腥气,“花开之前,得先听蚯蚓翻身、蜗牛咳嗽,再闻一夜雨声,看晨光爬墙……许多事情,都是急不得的。”顺着母亲的意思,我想得比她还要多。

我蹲下身,同她一道捏碎土块。泥土自指缝渗出沁凉潮湿的触感,如一条隐秘的暗河。一缕思绪涌上心头:母亲种下的不是花,而是一寸一寸埋进土里的时间,我们都在等待它自己慢慢地醒来。

去年冬尽时,我种下一粒风信子球茎。玻璃皿中只盛清水,它却日渐膨胀,如一颗蓄满秘语的心脏。我等待它开花,连梦里都飘荡着紫色的裙摆。可它偏不急着展颜,只在顶端微吐一丝绿意,如顽童躲入门后抿嘴偷笑。

我几乎要放弃了。直至那个清晨,阳光正爬越阳台栏杆,它却蓦地绽放,不是一朵,而是成串。花色紫如旧年信笺上的墨痕,香气馥郁,恍若儿时偷尝的第一块桂花糕。我席地而坐,与它静默对望。好似听见“噗”的一声轻响,那是我心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关于等待的学问,在西安一间名为“一期”的茶室中,被另一双手从容演绎。

茶室隐于小南门内的窄巷。竹帘半卷,光线被切割成细碎的格子,洒落榻榻米,如一阕未写完的小令。友人林中兄引我入内。烹茶的是位女先生,身着月白苎麻衫,发髻松松绾起,间插一枝未绽的山茶。

待水沸,她提壶离火,手腕微沉,水柱如银线坠入茶盏,激涌起乳白色花沫。她的动作极缓,缓得像是在为时间抻面。倾出第一泡茶汤,她轻声道:“茶与人一样,头一口总带生涩,第二口才肯稍稍透露身世。”

我端杯轻抿。初闻气息清浅,入口却如咬破一颗青梅,酸中藏甜,继而舌底涌泉,回甘悄然漫开。

“所谓一期一会,”她边注水边说,“是将此刻视作唯一,将唯一当作永恒。饮尽这盏,即便再沏,水已非方才之水,你亦非方才之你。”

盏底残存一弯浅碧,如谁遗落的半枚月亮。我低头凝视,只觉胸中尘垢,簌簌落尽。

春天总教人想起相遇。但也让人学会告别。

去年腊月,我困顿于一段黯淡光景,如同被关进无窗之室。案头稿纸堆积成山,却一字难落。夜来独坐,望窗外那株法国梧桐枯枝嶙峋,如挣扎的臂膀。北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咽,似代我叹息。

清晨微风轻拂,我见最低的一根枝桠上,钻出一粒芽苞,小到几乎被褶皱的树皮吞没。它如此微小,却又如此坚定,像一句顶向寒流的誓言。我以指尖轻触,感受到微微颤动——仿佛大地在低语:再深的冬,也封不住一颗渴望活着的心。

如今,阳台成了我的微型荖猎户森林。薄荷、迷迭香、百里香各据一隅。晨起摘两片薄荷掷入沸水,看碧色在杯中徐徐苏醒,如一条解冻的溪流。水汽袅袅,攀上玻璃窗,凝成水珠,犹如谁偷偷写就的诗行,终又一行行滑落。

曾在青岛,遇见一位老渔民。他说:“出海不看天色,看潮信。潮来了,浪再大也是路;潮不来,风再静也是坑。”说这话时,夕阳正将海面熔为金浆,他的皱纹被映得发亮,如一道道被岁月晒透的浪痕。

海风带着咸腥扑面而来,我像被一记重锤敲醒:园丁的剪、母亲的铲、茶人的壶、渔人的帆,原是同一种钥匙,只是插入不同的锁孔。而每把锁里,都藏着相同的真理:人需先学会在时间中沉潜,方能于止水中开出莲朵。

写作又何尝不是如此?

深夜里,键盘嗒嗒作响,如窗外渐沥的小雨。我正在写家乡街口的一位老银匠。三十年来他只打一种簪:簪头一朵梅,五瓣,从不多一瓣,亦不少一瓣。有人问他是否厌倦,他笑答:“梅开五瓣是天理,我不过替时光把它磨得亮些。”老银匠其实是一位隐藏乡野的哲人。

写至此处,窗外忽然风起,梧桐新叶沙沙作响,似在为我续写结尾。我停下手,想起老园丁那句话——“每一根枝条,都有开花的可能。”

我就想:我写的不是银匠,不是梅,而是我自己:于文字间慢慢修剪自我,等待一苞看不见的春天。

天色暗下来,案头文竹又悄悄合拢叶尖,如合上一本读倦的书。我起身为它添水,指尖触到一枚新发的嫩芽,柔软如婴儿的耳垂。

忽然间,我笑了。

若三十年后,有人问我:“何为春光?”

我将作答:

是荖猎户森林中,老园丁掌心那柄小枝剪开合的轻响;

是母亲花畦里,一块被蚯蚓轻轻松过的泥土;

是西安茶室中,那一盏不肯重复昨日的碧色茶汤;

是法国梧桐最低的枝头,那一粒胆敢顶撞寒冬的芽苞;

是薄荷茶雾升起,于窗面写下又淡去的

——时光的印记。

春光从来不是时令的奴仆,而是蛰伏人心的、一星不肯臣服于寒冷的燧火。

只要这星火未熄,纵使寰宇大雪封门,我们仍能从胸口掏出一条解冻的春溪。

搁笔时,夜已深沉。窗外星光散落,似天女漫撒的盐粒,晶亮却岑寂。我合上电脑,踱至阳台。远城灯火渐次隐没,近处墙根下,蟋蟀正调试它锉刀般的薄翅。

想起白昼路过幼儿园篱墙,见老师带孩童放纸鸢。一只蝴蝶风筝卡在槐树枯枝间,老师踮脚勾取,孩子们齐齐仰脸,笑声叮当碰撞如银铃摇荡。忽有长风贯巷而过,风筝挣脱桎梏,跌撞着跃向青空深处。

我在心底默念:去吧。

如同对镜自语说:去吧。

愿你我皆似那只风的纸鸢,怀着心中窖藏的春光,纵使一路颠仆飘摇,却永远向暖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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