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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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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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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地流萤夜禅诗

夏日的暮色温柔地垂落于蜀地,群山怀抱中的这片土地,被江河无声滋养。当白日喧嚣退隐,一种微小而神奇的生命便开始在山涧林影间悄然苏醒。点点流萤如星屑坠入尘世,在深谷溪畔、稻田竹影中明明灭灭,牵起千年时光的丝缕,也缠绕着无数未竟的传说与深情。清·查慎行笔下“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的微茫,在蜀地的夜色里竟能汇聚成一片令人屏息的星河。它们游弋、升腾,宛如光阴的标点,在墨色的山河间,无声地书写着永恒。

青神中岩寺:东坡情长,萤光寄思

思蒙河如一卷摊开的青绸,蜿蜒流过青神中岩寺,弯出三道优雅的月牙,恍若时光深处遗落的翡翠耳珰,漾着往昔的温润与低回。三月的兰厂沟,新竹初脱笋衣,一片青翠里,已有早醒的萤火虫悄然停驻在初展的芭蕉叶上,微光轻颤,如少年苏轼《江城子》中那无声的“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悬垂于夜色,低诉着千年不绝的思念。此刻,杜牧笔下“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灵动,仿佛也穿越时空,与这溪畔的流萤之舞遥相叠映。

踏入兰厂沟,仿佛步入一卷被时光浸染的古画。泥土与新竹的清气在空气中弥漫,溪水潺潺如私语。沿着小径深入,便抵达黄水凼。这里的流萤似有灵犀,当寺中暮鼓沉沉敲响,那浑厚悠长的声音如远古的召唤,它们便轻盈地追逐着,停栖在湿漉的青苔石阶上,宛若为香客遗落的经卷点染朱批。暮色里,一位老僧立于潭边,目光沉静:“此乃佛灯分身,载着慈悲。”而我心头却浮起另一念:这莫不是九百年前王弗研墨时溅落的星点?遥想当年,那位曾在临皋亭下巧笑倩兮的少女,是否也提着素纱灯笼,在龙湫清冷的月色里追逐过这微光?她与东坡之间浓稠如蜜的情意,是否也曾被这点点萤火温柔见证?“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这般旖旎图景,或许就在中岩寺某个幽静的角落真切地发生过。

子夜深沉,禅钟的余韵在山谷间层层荡开。溪水上,流萤的微光与佛殿长明灯的光晕交融流淌,织出一片梦幻光影。几粒光点穿过散落溪畔的《金刚经》残页,竟将“一切有为法”几字映得如流动的金箔,刹那照亮了佛法的玄奥与人生的浮光泡影。目光流转间,三五流萤缀于东坡洗砚池畔的梨树枝头,骤然望去,竟似词人醉后挥毫泼洒的墨珠凝滞空中。那“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无尽凄怆里,或许真封存着一个被萤火悄然点亮的良夜:新嫁娘王弗,用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正轻轻拂去夫君青衫上停驻的流萤。那画面温馨如昨,却又浸透了日后绵延的哀思。“明月花如云,流萤火如群”——东坡与王弗的情深几许,这无声的流萤便是最澄澈的见证。纵使光阴如刀,那曾照亮彼此心间的光焰,早已融入永恒。

天台幻境:星河倒悬,生命礼赞

四月的天台山深处,冷杉林静立如沉默的卫兵,织成一个巨大的光之迷宫。肖家湾的溪涧之上,数万盏如琉璃灯般的窗萤悠然悬浮,它们闪烁、跳跃,将整片山谷装扮得宛如仙境。那微光,是尾部荧光素与荧光酶相遇时悄然上演的生命奇迹。宋人张元干所吟“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那月、雾、流萤交织的朦胧诗境,便在这深谷中获得了最鲜活的注解。

林深处,护林员递来温热的竹筒饭,脸上笑容朴实如山中泥土。竹膜包裹的米香在清凉的空气里弥漫开,带着人间的暖意。奇妙的是,万千流萤仿佛被这人间烟火悄然召唤,缓缓聚拢、盘旋,竟化作一团螺旋流转的星云。那光带婉转流动,宛如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中飘逸的线描陡然获得了生命,在暗夜里演绎着古老而神秘的故事。“轻风吹不灭,片雨洒还明。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萤火虽微,却足以点亮整个山林幽微的叙事。

倏忽间,山雨欲来,浓云压境。漫天流萤骤然向内凝聚,聚成一个巨大的、光华夺目的光球,刺破沉沉的黑暗。这奇景令人瞬间想起马来西亚雪兰莪州那举世罕见的同步萤火虫,以整齐划一的明灭共同谱写生命的壮歌;亦似日本《源氏物语》中记载的贺茂萤,携着古雅幽玄的气息。若清少纳言得见此景,必当轻叹“此物最是风流”。豆大雨点砸落时,那硕大的光球訇然碎裂,迸溅成亿万星屑,沾附在游人眼睫之上,竟凝成泰戈尔诗中那“坠落的银河泪”,美得令人心碎神摇。俄顷雨收,湿润的腐殖土中,新羽化的萤火虫破土而出,振翅飞向微光浮动的夜空。这一瞬,方才彻悟何谓“向死而生”的东方哲意——生命在寂灭中孕育新生,于微末处迸发华彩,其坚韧与华美,在这萤火幻化间演绎得淋漓尽致。“微萤不自知时晚,犹抱馀光照水飞”——纵然处境维艰,流萤依旧执着地燃烧着那一点微光,以生命最本真的姿态诠释着存在的力量。

赵公玄光:仙侣遗踪,情牵古今

青城山系的赵公山,常年雾霭缭绕,如道姑遗落的素色罗带,轻柔缠绕,平添几分出尘的幽秘。山中的流萤,便成了仙人信手遗落的步摇,在沉沉夜色中摇曳生姿。子夜穿行于雷击木林,焦黑的树纹竟被幽幽萤火浸染,隐隐显出《阴符经》的古老篆文——仿佛大自然以光为笔,向有缘人传授着华夏深藏的玄机。流萤与山林融为一体,默默守护着这片土地上悠远缥缈的传说。

十年前在此偶遇的游方道士,如今已是身着紫袍的高功法师。他腰间铜铃轻振,清越的铃声如同叩问自然的秘语。铃声过处,满山流萤竟随着他踏出的罡步,次第明灭,神奇地排列成九宫八卦之阵。“此乃葛仙翁丹炉逸出的真火,”他拂尘遥指断崖,语声悠远,“亦是天师道陵镇伏六天魔王时,钉入山岳的星芒所化。”传说在他拂尘所指之处,在流萤明灭之间,陡然变得触手可及,令人对这片山林承载的浩渺时空与神异过往,顿生无限敬畏与遐思。“流萤不见飞隋苑,往事空悲忆楚兰”——这点点萤火,如同时间的信使,在赵公山的幽寂里,默默传递着历史的密码与永恒的悲欢。

七夕前后的情侣涧,是流萤最为眷顾的圣地。点点微光尤爱在有情人鬓发间流连缠绕,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媒妁。曾见一对白发翁媪,十指紧扣静坐溪石,万千流萤在他们周身轻盈飞舞,竟用光点织就了一座璀璨的空中鹊桥。那景象令人动容。老道在旁,声音低缓如述说一个遥远的秘密:“三十年前,一对知青在此离散。女子化作了萤火,年年七夕,归来赴约。”此情此景,令人蓦然想起《长恨歌》中“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那仙凡永隔的断肠之痛。而在此山此夜,生离死别的悲情,终究被这漫天星雨般的萤火温柔托起,定格成超越时空的凄美传奇。“应为前身是芳草,多情频上院墙来”——此刻,这轻盈闪烁的微光,早已化身最解风情的精灵,在亘古的夜色里,舞动着不灭的浪漫。

安龙遗韵:田园诗画,文化传承

郫都区安龙村的夏夜,稻田在月光下铺展如顾恺之笔下宁静的绢本。黄缘萤宛若水中的精灵洛神,贴着如镜的水面轻盈飞舞,划出“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曼妙轨迹,为这古老田园注入灵动诗意。老农弯腰,将带着清苦气息的艾草稳稳插入田埂,那专注的姿态,竟与曹子建当年悬腕书写《洛神赋》时的神韵隐隐相通。历史与当下,在艾草的气息与流萤的光痕间无声交融,沉淀为深厚的乡土底蕴。“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于安龙村的夏夜静坐,细数身畔明明灭灭的流萤,便是最熨帖的岁月安稳。偶有夜鹭掠过水面,翅尖带起细碎的水珠,在月光与萤火映照下,宛如敦煌壁画里飞天仙子飘曳的璎珞流苏,如梦似幻。

村中一位非遗剪纸传人,指间翻飞,红纸顷刻化作一只只振翅欲飞的萤火虫。神奇的是,这纸萤置于淘米水上,竟能轻盈旋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精魂。她将剪纸对着澄澈的月光,笑言道:“瞧这翅脉走势,分明是苏东坡《寒食帖》里那力透纸背的飞白笔意!”凝神细看,那些镂空透出的光斑落在稻叶之上,果然神似黄庭坚在“大字本”上挥洒的疏朗批注。古老的文化精魂与自然的造化之美,在流萤的微光中奇妙邂逅,瞬间交融,焕发出令人心颤的新生意象。“飞自绿阴去,端知不向明”——它们生于幽微,安于幽微,却以最谦逊的姿态,点亮了蜀地田园永恒的诗意。

清平流萤:甲骨天书,文明溯源

绵竹天井沟的夜,深邃得如同用光之尾针徐徐写就的《韩熙载夜宴图》。腐木上幽幽发光的菌类与飞舞的流萤联袂上演着光与影的皮影戏,将玄武岩的古栈道点化成一片会呼吸的碑林。护林员用手电光柱扫过石壁深处的暗纹,声音里带着探寻的郑重:“看,这是三星堆青铜神树投下的影子,这些流萤,怕是在为我们补全失落已久的巴蜀图语呢。”李白笔下“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的意境,在这幽秘山谷中沉淀出更为古奥的况味。

话音未落,漫天的流萤骤然汇聚,旋转成一个巨大的光之漩涡。漩涡中心,一个由纯粹光芒勾勒出的甲骨文“蜀”字清晰浮现,光芒灼灼!这一瞬,时光仿佛轰然倒流。这情景令人遐思:京都嵯峨野的竹林小径,流萤偏爱排成柔美的平假名;英国科茨沃尔德河谷的萤火,会拼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片段。而此刻眼前这川西山谷中以光铸就的古字,分明是扬雄《方言》里湮没的古老注脚,是陈子昂《感遇》诗中那未及吟出的深沉诗行。

流萤群振翅时带起的微不可察的气流,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经文残页上轻轻拂过,如同无形之手在悄然翻阅光阴沉重的书页。山雨初歇的子夜,万籁俱寂中,所有流萤仿佛接收到无声的号令,骤然间齐明齐灭,明灭的节奏宏大而统一,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此刻屏息,共诵一段宏大而无声的宇宙经文。当最后一粒萤光如星子般坠入深涧,水底倒映的星河却愈发璀璨夺目。人间的至美,原就是无数瞬间光芒的深情相续。正如新羽化的流萤,承接的正是去年深秋陨落同伴未竟的微光。而此刻我们凝望流萤的眼眸深处,不也正映满了唐人戴叔伦“露草覆寒萤”那穿越时空的寂寥诗心?

山气渐凉,露水无声爬上草尖,流萤的光华也愈发清冽。它们轻附于草叶之上,如同大地睁开惺忪的睡眼。这微光虽弱,却足以在漫漫长夜中标记时间的刻度,更在无声间,以生命之舞在古老蜀卷上批注着永恒——山河间这微渺而倔强的明灭,正是光阴本身在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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