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来客,向来是极好的事。如今这般好事却稀少了。每当我独坐阳台,望着楼下匆匆人影,便想起从前待客的光景。那些记忆,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在玻璃窗上凝成霜花,又慢慢化开。
我们这些七十年代生的人,记忆总带着毛玻璃般的昏黄。那时乡下,家家户户的门栓都生了锈。谁家来了客,炊烟便蹿得比别家高。母亲会翻出那条牡丹桌布——边角已经起球,却洗得发亮,像晒透的棉被一样蓬松。厨房里飘出的香气,会引得左邻右舍的孩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
记得最清楚的是梁老师来家里。他是父亲的老友,在镇中学教语文。每次来,总揣着旧报纸包的花生米,纸包渗出油渍,像幅水墨画。父亲便从五斗橱深处摸出“五四牌”老白干,酒瓶落着灰,标签卷了边。母亲切腌萝卜干的声响,像雨打竹叶般清脆。那萝卜干切得极细,拌着辣椒末和芝麻,在青花瓷盘里堆成小山,吃起来香极了。
三杯下肚,梁老师的手指就开始在桌沿打拍子。他讲《红楼梦》,说黛玉葬花时,眼睛亮得像煤油灯芯。讲到兴起,他会突然拍案,惊得茶碗里的水纹一圈圈荡开。父亲给他续酒,瓷盅相碰,“叮”的一声,惊飞了窗外偷听的麻雀。这样的午后,阳光会在砖地上爬得很慢,慢得能数清灰尘跳舞的轨迹。有时聊到日头西斜,母亲便去灶间下一锅手擀面,梁老师吃过后才与父亲母亲道谢回家。
古人待客,最妙在“恰好”二字。读《世说新语》,最爱“雪夜访戴”的典故。王子猷雪夜泛舟,经宿方至,却造门不前而返。这般任性,倒像是去会老友,半路想起他正打鼾,不忍惊扰。陶渊明“门虽设而常关”,可篱笆外却搁着几个空酒壶——昨夜又有邻翁来斗诗,醉得忘了带走。这般风雅,今人怕是学不来了。倒是记得《浮生六记》里,沈复与芸娘待客,不过清茶一盏,时鲜几样,却能“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见待客贵在情真,不在物丰。
可如今待客,多在手机屏幕里。上月老同学来,凳子还没坐热,他的手机就震了三次。茶几上的茶杯里浮着龙井,叶片像搁浅的小船。我们聊着孩子升学的事,他的眼睛却不时瞟向腕表。临走时,电梯镜面照出我们疏离的背影,像两尾困在玻璃缸里的鱼。现代人的客厅越来越像展厅:意大利真皮沙发,水晶吊灯,大理石茶几,却少了些生气。那些精心布置的果盘,往往原封不动地收进冰箱,连香蕉都没来得及长出斑点。
玉林巷里烟火气最盛。从这里走过,我常见几个老太太坐在竹椅上说闲话。她们脚边的搪瓷杯积着茶垢,盘中满满瓜子,却不见地面扔下几片壳,唯有阳光把白发染成金线特别耀眼。这场景勾起我的回忆。我珍藏着一张老照片:三十年前的春节,亲戚们挤在四方桌旁,父亲劝酒的手势,像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乐队。而那些人的眼神是那样澄澈,脸上满是快活。照片角落,还能见我小时候用铅笔在墙上画的“正”字。那是我记录客人次数的幼稚把戏。
周末我试着邀老友来家。没想到他们真来了,厨房飘出的油烟惊醒了沉睡半年的抽油烟机。老王带来自家酿的梅子酒,老李拎着刚钓的鲫鱼。酒过三巡,有人哼起《恋曲1990》,跑调得厉害,却比手机铃声动听百倍。老张的女儿在阳台发现了我女儿的铁皮青蛙,上足发条后,那“咯哒咯哒”的声响,竟把我们都带回了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夏天。散场时,月亮正巧卡在防盗窗的格子里,像枚没贴牢的邮票。楼道里,我们的笑声惊醒了声控灯,一层层亮上去,又一层层暗下来。
家中无客,就像灶台没了火种。那些自动咖啡机、智能音箱,终究比不上搪瓷缸里浮动的茶梗。现在的孩子可能不懂,为什么要把陌生人请进家门。他们没见过梁老师醉后挥毫,墨汁溅到墙上的梅花;没听过深夜厨房里,母亲为早起赶路的客人煮醪糟汤圆的声响;更不会知道,一张旧报纸包着的花生米里,藏着多少现在用二维码扫不出的情谊。
待客之道,说到底不过是给奔忙的日子留个可以脱鞋的角落。让茶水慢慢变凉,让瓜子壳堆成小山,让笑声把窗玻璃呵出白雾。在这个快递都不愿送上楼的年代,或许我们更应该学着,像从前那样,为突然到访的老友,留一把吱呀作响的藤椅,泡一杯香气袅袅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