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的路径曲曲折折,跨过几道深沟,又绕过几条溪水,来时的路早已恍惚难辨。吉普车如一枚竹叶,在窄窄的山道间忽左忽右地飘摇,时而跌入坑洼,时而跃上石阶,车厢里的人也随着颠簸摇摇晃晃,昏昏欲睡。崖边横生许多枯柏,也有新枝悄悄抽出嫩芽,在阳光下泛出朦朦绿意。光线从虬曲的枝干间漏下,斑斑点点洒在挡风玻璃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儿早先是吐蕃人驿站。”司机老张嘴里叼着半截卷烟,含混地说着。他抬手往峭壁一指:“你瞧那岩石。”我探出头去,只见灰白的山岩层层叠叠,宛若被雨水湿透又风干了的线装书。恍惚间,似乎那书中每一页都写满了千年前戍边将士的乡愁与寂寞。
车转过三道水湾,蓦然一片青瓦白墙嵌入绿云般的山色中——龙藏寨到了。寨前溪水清浅,有妇人正蹲在青石板上捣衣。木槌起落,水花四溅,一群游鱼忽散忽聚,水珠滴在妇人围裙的蓝印花布上,一点点地晕开。枝上晾晒的衣衫被风拂动,在水光中漾出一道浅浅的彩虹。几个孩童在岸边掷石赶鸭,惊起一片黑白色的翅膀,鸭蹼划开水面,荡起一田细碎的闪亮。
寨子里的李木匠长期坐在门槛上编竹筐,一是编竹筐卖钱,另外也有点向游客做秀的意思。他的手艺没得说,只见篾条在他粗粝的指间翻飞,一个个精致竹筐就摆在了他的脚前。他常叼一支纸烟,烟灰簌簌地落进膝头的麦草堆里,风一吹,便飘散如絮,仿佛也携着几分诗意去了远方。邻家婆婆纳鞋底的姿势很优雅,尖针自发髻轻轻擦过,如同挠痒一般自在。针脚密匝匝的,像极了电线上一排排歇脚的麻雀。山外的人入得寨来,只觉得这日子如山溪清浅,一洗尘世浮躁。
寨中尤以九成村的木楼最为古拙。我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走上二层,扶手上的木纹已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那包浆中仿佛沁着几代人的手泽。推开雕花木窗,一眼便撞见对面屋檐下挂满的红辣椒、金黄的玉米串和成帘的野山菇。忽然一阵山风拂过,送来浓郁酒香,我循味望去,只见院中蒸腾的酒气正袅袅上升,没入蓝天。
九成村的烤酒坊声名远扬。一位师傅立于窖池边,新酿的酒液汩汩流出,映着他红如熟柿的脸庞。他执竹舀高举,酒线拉出一条细长的银丝,在风中微微颤动。“尝尝咱们这正宗的苞谷烧嘛。”他笑道,仿佛早看出我是个贪杯之人,爱那半醉时飘飘然的滋味。酒入口清冽,后劲却绵长醇厚。不过多时,檐下已坐了三五醉客,有人放声吼起川剧,有人摇摆起舞,还有人以树枝为笔,于地上作一幅仕女图,亦有人倚墙痴望远方……阳光正好,师傅靠着酒瓮打盹,鼾声里偶尔漏出几句藏语小调。
桃龙的望果节热闹非凡,整个寨子如铺开一匹彩绸。老阿妈将青稞穗为姑娘缀上发辫,银饰叮咚,如溪水轻响。锅庄舞跳至日头西斜,年轻人们的藏袍襟角湿了又干,泛起一圈圈盐渍的地图。青石板街巷中,家家搬出长凳方桌,腊肉、糍粑、酸汤鱼……一道道菜肴络绎不绝。巷里人声喧沸,酒香、菜香、辣子香融作一团,蒸腾出最真实的人间烟火。
八十岁的格桑老爹掏出铜唢呐,腮帮鼓胀,一曲《格萨尔王》冲破云霄,仿佛连天光也要为之震动。坝坝宴开了席,不论乡人还是远客,只需心怀欢喜,便可随意入座。相识或陌生,皆围坐一桌,笑语言欢。
我曾在美院毕业生所经营的民宿小住数日。清晨,阳光未醒,却有蜜蜂撞得木窗噼啪作响,不久便聚成黑压压的一团。我睡意全无,店主却利落地将蜂群收走,立于窗外憨笑道:“后院蜂箱跑了一只蜂王。惊扰你了,真对不住。”我并未嗔怪,反觉他动作潇洒利落,别有生趣。他为表歉意,以竹筒盛来自割的蜂蜜。琥珀色的蜜缓缓流入杯中,甜香四溢,顷刻盈满一室。
“山里的日子就是慢。看蜂酿蜜,听花开放,你们这般生活,实在令人羡慕。”
“唉,可光阴却过得快啊……”
他这一叹,我听得真切。快与慢,何处不是人生?
晨霞朦胧似梦,温柔如诉。入得桃龙的农家小院,常见父亲弯腰劳作的身影,母亲鬓间斑白的发丝,皆在这样柔和的天光中显得格外真切。正午时分,农人围坐于柿树下共餐,八仙桌上,苞谷饭被阳光照得金黄发亮,茶汤中漾着琥珀色的光痕。牧羊人歪在苦楝树下打盹,羊群闲啃坡上新发的草芽,牛铃声声,坠入溪水,清脆如玉。放牛娃摘野莓吃,满嘴染得深紫,举着狗尾草逗弄牛犊的模样,蓦地唤醒我沉睡的童年记忆。
夕阳血红,染透猕猴桃架,檐下干辣椒已成剪影。不知谁家汉子拉着客人唱起山歌,一句高一腔,尾音拖得老长,飘散在晚风里。自由翻飞的蝙蝠穿梭于炊烟之中,仿佛以天空为纸,写下一幅狂草。银河斜挂山脊,明亮得能照见溪底卵石。这样的夜幕下,连月亮也醉了,腆着皎洁的脸,静静酝酿,竟似欲吟诗一首。
“如今的夜晚,与千年前吐蕃人的夜晚,是否一样?”
他乡亦可是故乡。对于那些留守之人,回不去的故乡,唯深藏于心底安然。蟋蟀声渐歇,寨子深处偶有田园犬懒懒洋洋地吠,瓦檐上的月光随之一颤,就逐渐隐退。我倚在老银杏树下,任露水沾额,任思绪沉静。
翌晨,红日再度初升。烤酒师傅塞给我一竹筒新酒,作为离别之礼。山风过处,酒香中裹着桃花瓣,我一时竟弄不清,是酒醉人,还是花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