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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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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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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的辩证法

勤劳,是刻在我们骨子里的训诫。仿佛只要勤勉,就能稻谷满仓,就能光耀门楣。而一个“懒”字,却足以让父母在邻里间抬不起头。我们被一种巨大的焦虑推着走,不敢停,更不能懒。

可夜深人静时,我常想:天地之间,万物有张有弛。勤与懒,是否也如日月交替,各有其理?有些懒,并非荒芜与颓废,反倒是一种不打扰的慈悲,一种破茧而出的智慧。

历史的册页里,有一种“懒”,被司马迁这样的史官以工笔赞美。那便是“萧规曹随”的曹参。他接替萧何做丞相后,府中日日饮酒,歌笑盈庭,仿佛是个不理政务的“懒散汉”。皇帝坐不住了,派人来问。曹参不慌不忙,反问一句:“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又问:“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笑道:“既然如此,先帝与萧相国定下的章程,我们照着执行,岂不很好?”

这番“懒政”,看似无为,实则大有深意。百姓刚从秦朝的严刑酷法和楚汉烽火中挣脱出来,像久旱的田地,最需要的不是新的种子,而是休养生息的雨水。曹参的“懒”,正是这及时雨。他懂得,有时候,最大的作为,便是不瞎作为。这种“懒”,是洞悉世事后的从容,是心中装有万民的慈悲。

另一个被千古笑话的“懒人”,是蜀汉后主刘禅。我们都笑他“乐不思蜀”,可笑过之后,若将他放在那个乱世熔炉里看,他的“懒”,何尝不是一种避免生灵涂炭的无奈?他未曾穷兵黩武,而是守着父亲留下的基业,让百姓有喘息之机。最后关头,他选择投降,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换得一座城池的安宁。这需要一种放弃虚名的、近乎迟钝的勇气。他的“懒”,或许是一种对宏大叙事的疏离,一种对具体生命的悲悯。

跳出庙堂之高,回到寻常巷陌,你会发现,人类的许多发明,溯源起来,都带点“懒”的心思。懒得一步一挪,于是驯服了牛马,制造了车轮;懒得抄书抄得手酸,于是活字印刷术应运而生;懒得夏日炎炎摇扇子,于是有了电扇空调。如今我们指尖轻点,货物上门,美食到手,不也是因为“懒”得奔波吗?这种“懒”,不是四肢不勤,而是心思活络。它逼着我们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惯性,去寻找更省力、更高效的法子。它像一根柔软的鞭子,轻轻抽打着我们的想象力,说:“喂,别傻用力了,想想办法!”

这种充满创造力的“懒”,在我的一位大师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是知青下乡的岁月,体力活磨人,收工后谁都像散了架。唯独大师兄,他行动如树獭般悠缓,言语如滴水般从容,把力气看得金贵。别人笑他“半天放不出一个屁”,他却自得其乐,将省下的精力全付与了画笔。洗衣物成了他的大难题。一次,他将被套泡进桶里,本欲稍后搓洗,谁知画笔一提,便忘了时辰。眼看上工铃要响,他提着水桶奔到河边,将被套往水里一浸,捡块石头压住一角,任河水哗啦啦地冲刷。他蹲在岸边,看着水流不知疲倦地揉搓着布料,竟咧开嘴笑了:“这可比我的手劲儿大,还不用歇气。”傍晚归来,被套已在清流中翻滚得白白净净。他捞起来,晾在河滩的荆棘丛上。夕阳给那方粗布镀上温暖的金色,也照亮了他脸上的得意:“嘿嘿,这可真是个神仙法子!”自此,他的衣物都交给了这条天然的“自动洗衣机”,省下的时间,便都飘进了画中的山水里。他的懒,是懒出了境界的。省了力气,却添了意趣,仿佛在与生活游戏。

还有一位我认识的画家,他的“懒法”更是登峰造极。寻常懒人叠被,不过卷成一团。他则不然,索性将床板中间的龙骨拆去,形成一个舒适的凹窝。他每日蜷缩其中,自称如婴儿安卧母腹,最能养神。清晨起身,只消将被子往窝里一塞一按,便算整理完毕。他说:“钻进去,是出世修行;爬出来,是入世耕耘。”这哪里是懒?分明是将日常起居,过成了一种行为艺术,一种空间的诗学。

女儿听罢这些故事,咯咯直笑,点评道:“这些艺术家的懒,真有创意!虽不像帝王将相能泽被苍生,却让自己活得自在通透。”她最后总结的那句,颇有点睛之妙:“看来,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懒的。真正的懒,是积极的,是富有创造力的,那是一种境界。”

诚哉斯言。原来,懒,从来不是勤的天敌。勤,让我们脚踏实地,筑就生活的基业;懒,则让我们仰望星空,寻觅生命的逸趣。它们是生命节奏的一体两面,如同呼吸的吐纳,耕作的休憩。真正的对手,是那种不动脑筋的瞎忙,是那种失去自我的浮躁。会勤,是一种本分;会懒,则是一种本事。当懒成为一种深情的、充满智慧的停顿,它便让我们在奔忙的洪流中,得以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看清何处是彼岸。懒到极处,或许并非倦怠,而是对喧哗世界的温柔退守,对生活本真的深情凝望。那一刻,风停水静,云淡风轻,日子忽然变得很长,很长。2025.1.27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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