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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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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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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鸽子”识途记

我这一生与“路”的缘分,自打记事起便剪不断理还乱。川东老家的场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坑洼,像揉皱的布,绕着镇口那棵老黄葛树,生出七八条岔口来。七岁那年,初夏的风里带着新麦的香,我攥着外婆给的两毛钱去打酱油。巷尾忽然响起拨浪鼓声,卖糖人挑着担子走来,糖稀在阳光下亮得像琥珀。我追着跑了几步,再回头时,归家的方向全都不见了。

等场尾的罗奶奶在草垛里寻见我时,我正抱着半块红薯哭得稀里哗啦,泪水和泥巴糊了一脸。从此,“何医生家的大娃儿是个菜鸽子”的话便传开。老家人说的“菜鸽子”,不是盘中肉嫩的鸽子,而是那种飞出去就找不着巢的鸟。

乡间的路从来没有名字,全凭“李家竹林往左”“张家晒谷场对面”来认。我却偏偏是个“地标盲”。明明前一日才跟着母亲去过舅舅家,翌日独自去送鸡蛋,愣是在同一片稻田边绕了半个时辰。母亲好气又好笑:“你这娃儿,眼里没路,心里也没数。”末了又补一句:“记不得就问,路在嘴下,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那时没懂。直到十二岁赶场,与表哥走散,站在熙攘人群中抹眼泪。卖菜的胖嬢嬢递来一块大白兔奶糖:“娃儿莫哭,你要切哪点儿?嬢嬢指你去。”那糖的甜味顺着掌心一直暖到心窝。母亲说的“路在嘴下”,不止是问方向,也是借问路收下的一份人情暖意。

后来到了成都,才见识“迷路”的新境界。成都的街道像浸过酒的锦缎,软软糯糯,绕着圈子。春熙路的繁华里藏着无数窄巷,府南河畔茶馆挨着茶馆,檐下飘着茉莉花香。第一次独自去东大街买衣服,从公交站下来,望着纵横的大街小巷,霎时慌了。想起母亲的话,硬着头皮问警察。他指着前头的天桥:“过桥右转,看见‘陈麻婆豆腐’的招牌,再直走二百步。”依着他说的走,果然没绕弯子。

在成都住久了,才晓得这城的人天生爱指路。茶馆里嗑瓜子的大爷,能从抄手铺说到前街的书摊;市场里择菜的大妈,会把路线拆成“三个红绿灯,一个糖油果子摊”;连河边下棋的老爷子,也会停下棋局,在烟盒纸上画出弯弯曲曲的路。更多时候,干脆有人放下手里的活,带你走上一程。那份随手递来的好意,让人我心里发烫。

做记者以后,我的脚步遍布南北。每到一座城,总要同“路”较劲。武汉的街带着江湖气,大桥把城劈作两半。初到户部巷采访老匠人,绕了三圈,还是问卖热干面的胖大嫂。她放下芝麻酱瓶子,领我走了半条街:“你这孩子,看着机灵,怎么不认路?下次记着,看见红邮筒,左拐就是。”

北京的胡同像迷宫。门牌号常常绕晕我。后来学乖了,直接问老街坊。他们能告诉你哪家石榴树结得甜,哪户刚搬来新邻居。上海的弄堂则讲究,弄口的梧桐、门上的铜环,都是指路的记号。广州的骑楼街人声鼎沸,问路不易,却总有人耐心画线。昆明的蓝花楹满街开,我迷路时跟着一位拾花瓣的老奶奶走。她笑吟吟:“莫急,跟着花走,总能到地方。”

为了不再误事,我练过许多法子。地图上做记号,连广告牌都标注;学老人辨日影;编口诀记方向。凭这些,才渐渐摆脱“菜鸽子”的名号。

可速记功夫未熟,手机导航便闯进了生活。第一次用,是在上海。甜美的女声一路指引,连哪条小巷有台阶都说得明白。那天没走冤枉路,心里轻快,却也怅然。怅然在于,那些曾托人情递来的指点,那些细碎记忆里的路标,都似乎没了用处。

自此出门,车行人走都必开导航。熟悉的街巷,也要依赖手机。方便是真方便,却渐渐让人懒了。记性差了,心也钝了。教授一句话点醒我:“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依赖手机,脑子快生锈了。”那话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心里。

于是我开始怀念没有导航的日子。怀念向陌生人问路时收获的善意,怀念那些因迷路而得的茶水、故事与温情。迷路虽麻烦,却常带来意外的喜悦。导航算得明白,却隔开了人与人。我们盯着屏幕,少了与世界的交谈。

外婆讲过,古时迷路的人,会让老马带路,因“老马识途”;会看星斗,北极星总在北方;会问路边樵夫,他们熟悉山径。没有地图,却能归家。如今最先进的导航,却让人丢了心里的方向感。

生活中,也常有这样的“迷途”。迎合别人的心思写下违心的文字,像走岔了道;揣度上司的好恶,战战兢兢,也像迷在巷弄里找不着出口。年轻时总盼着一条永远正确的路,如今才明白,所谓“正确”,不过是走着走着,仍能辨得方向,仍能心安。

于是学着在导航与自己之间寻平衡。出门前略记路线,导航只是参考;常见的人名、故事,刻意记下;偶尔关掉导航,凭直觉在城中乱走。绕些远路,也常遇见惊喜:一株开得正盛的木槿花,一家灯火温暖的咖啡馆。

渐渐悟到:母亲说的“路在嘴下”,不仅是一种问路的智慧,更是一种活法。愿意开口,不固执;愿意求助,不怯懦。人在世上走,总会有迷途。重要的不是一条直路走到头,而是愿意停一停,问一声,走错了,也能遇见新的风景。

有时走在街头,看人群低头盯着屏幕,我会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田野里迷路的样子。那时天很蓝,风很轻,虽然害怕,却能听见远处外婆的呼唤,能望见田埂上农人的身影。如今,我们似乎都成了“菜鸽子”,依赖一根无形的线,却忘了自己也能辨方向,忘了身边还有许多温暖的“路标”。

只是我明白,就算有导航,就算时代在变,有些东西不会变——对生活的热情,对美好的追寻,对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如今,我仍会用导航,却不再依赖;仍会“迷路”,却不再惧怕。因为我懂得,迷路并非坏事。它让人慢下来,让人重识自己,也让人重新亲近生活。人生,本就是一场漫长的“迷途与识途”。 2025.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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