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我竟格外羡慕别人顶着一头白发。那仿佛被清冷月光吻过的浅浅银白,为人在潇洒间平添几分仙气。
一位相交甚笃的艺术家朋友,才三十出头,两鬓便已星霜点点。后来,他索性蓄起了长髯,那银丝与长髯相映,仿佛每一根都缠绕着高深的学问与无边的才情,气象远比一头乌黑浓发更显卓尔不群,飘飘然有凌云之态。每次见他,这念头便不由自主浮起。就连武侠小说里的绝顶剑客,哪一个不是银发如雪、长剑似水?仿佛那白发里自带三分侠气、七分沧桑,远比乌发黑衫的愣头青,更耐人寻味。那时节,我常对着镜子,拨弄自己又黑又硬、毫不驯顺的发丝,嫌它们太愣、太直,像毛笔饱蘸浓墨画出的线条,却尽是青涩,一点故事也没有。甚至暗暗期盼:快些冒出几根白的吧,好让我也显得深沉些许,有文化些许,有味道些许。
青年时入报社当记者,也学着弄点文学装点门面,少不了与杂志社、出版社的编辑们打交道。曾结识一位出版社的老主编,传说他十八岁时便已满头覆霜,是名副其实的“少年白”。我们常打趣他,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天生就要吃文字饭的”。他审稿时有个习惯,爱用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耳后那一绺白发,仿佛智慧的源泉就在那盘旋之间。那些在我们看来佶屈聱牙的古籍校样,经他朱笔一批注,便如云开雾散,豁然开朗。有一回,我捧着被改得满纸红叉的稿子去请教,内心忐忑,便借调侃他的白发来掩饰窘迫。他听了,笑着用手指轻点自己的鬓角,说:“这些白的,可不是平白长出来的,都是在故纸堆里,被一个个古字逼出来的。等你到了我这年纪,学问定然比我好得多。”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硬如蓑草的黑发,一股深切的自卑感竟油然而生。仿佛有真本事的人,头发都白得早,白得多。而我这一头密实、青涩的发丝,反倒成了愚钝的明证。
这念头,在心里一搁就是好些年。等到自己的鬓角也终于钻出星星点点的白,起初,心头竟掠过一丝窃喜:总算,也熬出点“智慧相”了。可待那零星的白,悄悄蔓延,连成了若隐若现的线,心里又莫名地慌张起来。第一次迈进理发店染发,染发剂的气味刺鼻得很,呛得人直欲打喷嚏,可看到镜中头发再度归于乌黑,竟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长长地、悄悄地舒了一口气。从此,每月雷打不动地跑去理发店报到,成了一场精心维持的仪式,仿佛每一次都是在为某种体面“续命”。有一回出差耽搁了时日,对着洗手间明晃晃的镜子,看见发根处已冒出密密匝匝的白茬,顿时觉得周遭望过来的眼神都浸满了同情,竟致坐立难安,如芒在背。
还是我母亲开明,先于我看破了此事。她刚过五十,头发便白得汹涌。起初她也染,后来因过敏引得头皮红肿难耐,索性就此放手。那日,她顶着一头新生的银白来看我,日光下,那鬓边的霜色竟泛着柔和的光泽,我看着,觉得比从前刻意染黑时,反而更显从容、顺眼。她抬手抚了抚头发,语气是历经风浪后的平静:“你外公当年,就是这样一头白发。”她顿了顿,仿着外公的口吻自嘲道:“头发白了是心思清明,那些黑色素,怕是都跑进脑子里去发光啦。”这话听来虽是笑谈,却并非全无踪影。后有医生解释道,头发变白,实则是毛囊里的黑色素细胞渐渐“怠工”了。年岁既长,细胞活性便如老旧机器,转速自然慢了下来。至于少年白头,多半是遗传让这“机器”提前放缓了节奏,与智慧高低,实在并无干系。唉,我那些年无端的羡慕与自卑,原来竟是一场与自己的误会。
细究起来,不同位置悄然萌生的白发,还藏着不少尘世的趣谈。前两年认识一位做设计的朋友,他前额的白发生得最早。几杯酒下肚,他常朗声笑道:“瞧见没?这都是愁出来的,愁得脑门都白了。”受好奇心驱使,我翻查了些杂书,方知前额白发,在传统看法里,往往与脾胃机能相关。想起这位朋友常年饮食颠倒,无有定时,正应验了老中医的话“前额属阳明,主脾胃”。我自己的白发是从两鬓悄然入侵的。医生说,这常与长期的思虑、情绪起伏牵缠。回首这些年来,无数个深夜里赶稿的焦灼、为方案绞尽脑汁的急躁,的确像一缕缕无声的烟火气,丝丝钻入发根,将那片墨黑,悄悄啃噬成了如今的斑驳银白。
最稀奇的,当数隔壁那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他的头发竟是梢头雪白,发根处反而透着黑意,与常人截然相反。问起缘由,他眼中便泛起往昔的光彩,说起年轻时在大山深处修路架桥的岁月。工棚如冰窖,寒风刺骨,一觉醒来,满头青丝竟在梢头结了一层寒霜,自此再未褪去。后来才知,这叫“节段性白发”,往往是突受严寒或过度劳累所致,毛发如同冻伤的植物,生命的光泽骤然停滞了一截。还有一种罕见的瓦登伯革氏综合征,患者前额会生就一撮标志性的白毛,宛若雪花点缀,反倒成了独一无二的印记。前些时,江浙地区一位女性领导干部,就因额前一抹潇洒的白发而引发热议,平添几分个人魅力,可算是一段佳话了。
至于头顶与后脑勺的白发,老人家们多半会归因于“肾气不足”,而现代医学则更倾向于认为与遗传关联密切。有位绰号“川耗子”的朋友,便是从头顶开始“沦陷”的。他性子豁达,索性剃了个利落的寸头。阳光下,那层银白的发茬泛着柔和的光,反倒衬得他比同龄人更精神、更率性。他曾说:“头发啊,本就该是它自己长出来的颜色。硬要染黑,反倒像是怕了什么,失了真味。”这话道理通透,可我那时并未领悟。直到自己反复染发多年,才渐渐品出异样。染过的发,摸上去干涩如秋日枯草,哪有天生白发的柔软润泽?更何况,新生的白发总是不由分说地从根部钻出,像一丝丝倔强的、藏不住的时光秘密,嘲笑着一切徒劳的遮掩。
浮华喧嚣的娱乐圈,似乎本该是最计较这几根发丝颜色的地方,却也有人活得云淡风轻。听闻一位当红的女明星,三十七岁时便有了白发,她却从不刻意遮掩,坦然视之为光阴赠予的别样礼物。还有我敬佩的叶先生,年过天命后,便任白发自然生长。外人或嫌她显老,她却淡然一笑:“真实的样子,才是最好看的样子。”这份通透的坦然,每每令人想起古代的东坡居士。他四十七岁大病初愈,在清泉寺旁见溪水西流,挥毫写下“休将白发唱黄鸡”,将乐天诗中嗟老叹卑的哀怨,一转为不屈服于岁月的豪迈与豁达。再如刘禹锡那句“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不正是将白发里的每寸光阴,都活成了天际那抹最绚烂的晚霞么?
反观身边那些执意与白发“鏖战”的友人,反倒平添了许多烦恼。楼下的王大妈,每月染发雷打不动,有一回不知是药剂太烈还是体质有变,染完后脸颊肿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医生诊断为苯二胺严重过敏,告诫她频繁染发风险极大。我一位远房的侄女,也曾因染发导致头皮溃烂,痛苦不堪,不仅耽误工作,还为此与理发店对簿公堂。这类事情听得多了,再闻到理发店里那股浓烈的化学剂气味,心中便不由得升起警惕,先前那点依赖之心,也渐渐淡了。
下定决心不再染发的第一个月,走在街上,感觉浑身不自在。开会时,会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鬓角,仿佛那斑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瑕疵。那年春节,陪女儿去人民公园写春联,看见一位白发如银的老爷爷,竟光着膀子,精神抖擞地领着一群阿姨,在众人的围观喝彩中走着“猫步”,跳着热情奔放的探戈。他那份忘我的快乐与蓬勃的生命力,比在场的任何一个年轻人都要耀眼灼目。那一刻,我仿佛听见已逝父亲在云端含笑低语:孩子,年轻与否,何曾由头发的颜色来决定?
如今,我已能坦然对镜,细细端详自己的白发。它们在鬓角染开浅浅的霜色,在头顶星罗棋布,摸上去软软的,带着阳光的暖意,像时光亲手织就的细纱。我也渐渐悟到:白发,并非衰老的敌人,而是岁月派来的信使。它用一种温柔而固执的方式,悄悄提醒着我们,哪些日子曾太过匆忙,哪些心绪曾被深深埋藏,而哪些安静的时光,最值得我们在心底好好珍藏。
偶尔翻看旧相册,二十岁出头的我,一头浓密黑发,倔强地竖着,眼神却飘忽着,透着一股无处安放的慌张。再看如今镜中人,银丝虽已悄然蔓生,目光却反倒沉静下来,眉宇间多了几分温和与恬静。静心细想,我们曾经那般在意的皮相,又何尝是生命的核心呢?染黑的头发,遮不住眼角细密的纹路;紧绷的皮肤,也藏不住自然松弛的肌理。真正的年轻,是心底那盏对世界充满好奇与热爱的光,从未熄灭;而非头发,是否仍如往昔般墨黑如漆。
如今晨起梳头,再遇见那几缕不听话的银丝,我只轻轻用手指将它们理入发中,任它们在黑发间自在舒展。晨光透过窗棂,暖暖地落在发间,银白与深褐色彼此交织,映出柔和的光晕,反而比纯粹一色的黑,更显丰富,更有层次。这,分明是时光慷慨的恩赐,我又何必,再费心去遮掩呢?
头上这些慢慢变白的发丝,它们不是生命色彩的褪却,而是光阴沉淀下的智慧之霜。每一根里,都住着一段独一无二的故事;每一份坦然接纳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比昨日更加通透、更接近真实的自己。这番道理,或许,真的非要等到发丝也染了霜,才能从心坎里,彻彻底底地悟透。2025.9.22于去新津地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