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为
天刚蒙蒙亮,露珠还悬在竹叶尖上。风从山那边轻轻吹来,带着夜的余凉,也带着一丝初生的暖意。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如梦中人的呓语。
老家后山有一整片竹林,从河岸一直蔓延到坡顶。细竹、苦竹、方竹,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绿得透亮。晨光穿过时,每片叶子都泛着光泽,像是被仔细洗过一般。
父亲在天麻麻亮时起身。竹林里露气重,他脚踩湿泥,肩扛锄头或柴刀,脚步极轻。竹叶被鞋底拨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常在睡梦中被这声音唤醒。那不是噪音,而是一种秩序,日子的秩序,生命的秩序。
天亮前的风里混着竹香、土气、露水,还有远处人家升起的淡淡炊烟。
母亲在灶台边忙碌,柴火噼啪,锅盖轻响。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那是他一天中最自在的片刻。待太阳升高,洗衣、喂鸡、做饭、下地,忙不完的活计就要接踵而至。
我常端着小板凳坐在门槛上看天亮。天边泛着鱼肚白,像有人轻轻撕开了夜幕。竹林那头先亮起来,叶间的露珠闪闪发光。这时爷爷从林子里走出来,肩上挑着一担柴,汗水早已浸湿了后背。“天要热了,早干早歇。”我跑过去想接他的担子,试了试,却挑不动。爷爷朗声笑起来,不说话,只伸手从井里捧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竹林在晨光中轻轻摇曳。鸟鸣从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爷爷站在那里,半晌不动。我知道他在听风。那风穿过竹叶,声音时密时疏,像雨,又不完全像雨。
至今,我仍常想起那片竹林。想起竹子的安静。想起它们不言语,却年年抽出新枝。
春末了,爷爷要砍几竿竹子做篱笆。我跟着他走进林子。阳光从叶缝间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地上跳跃。爷爷选了几根高竹,用刀在竹节下划一圈,再一敲,竹子便应声倒下。那一声“喀嚓”,清脆如乐音。竹叶簌簌飘落。
砍完竹,爷爷找了块石头坐下,点起旱烟。烟雾顺着阳光往上升,他眯着眼,看烟慢慢散去。我在旁边玩竹节,用小刀削成笛子,吹不响,只发出“呜呜”的风声。
竹林就在我们家另一间屋子外。夏天热,躲在里面乘凉;秋天落叶,扫来垫鸡窝;冬天风大,砍几根粗竹当柴。竹林给我们遮风、挡雨、供柴、做篱笆、做扫帚。它无声,却始终在给予。
夏天的风特别大。夜里竹林被吹得呼啦啦响。奶奶怕竹子折断砸到屋子,让我和父亲去查看。那夜我们打着手电走到林边。月亮被云遮着,只有微光。竹子被风压弯了腰,却没有一根折断。
我一直记得那夜的竹,真有风骨。风像浪一样从林子里涌出,竹竿在风中摇晃,手电光明明灭灭。那景象既让人心惊,又让人安宁。竹影晃动间,我仿佛看见了时间的模样,就像那一阵一阵的风,来去无痕。
再回老家时,竹林还在,只是稀疏了些。爷爷已经老了,腰也弯了。清晨他依旧早起,在林子边坐着抽烟。我走过去,他抬头看我,默默无语。
我也笑,点头。风从我们中间穿过,竹叶又响起来。那声音像一首旧歌,在岁月深处轻轻唱着。
我们坐着,不说话。太阳一点点升起,光线从竹叶缝里落下,一道一道,宛如金线。空气里有尘埃,有竹香,也有静默。人生的圆满,或许就是这样的早晨。没有喧嚣,没有惊喜,只有风、竹、阳光,和一个静静坐着的人。
爷爷起身回屋,我仍坐在竹林边。风又起了,竹叶相互拍打,像是在彼此问候。我伸手抚摸一根竹竿,掌心满是露水的凉意。
人的一生,就像这片竹林。
不言,不怒,不显山露水,却在风里长成一首诗。
风过竹林,叶声如潮。我闭上眼,听那声音从岁月深处传来,一直传到心底。
这是故乡的声音。
这风,仍旧是天亮前最好闻的风。 2025.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