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 为
我的故乡有条河,名叫鲤鱼河。河水总是悠悠地流,不喧哗,也不沉默,像有涵养的女子。夏夜里,水声与晚风交织,夹着蛙鸣和远处隐隐的锣鼓,像一首从岁月深处传来的古老歌谣,令人迷醉。
我的童年系在村西头的金牛湾。那处湾弯像牛头,挑出两只尖角;老人常说,这里曾跃出金鳞闪闪的大鱼,弓着身子如新月悬在牛角上。
我们几个孩子常趴在岸边等望,更多时候只见几尾慵懒的鲫鱼在清波里打转。但河从不辜负期待:春天带来桃花瓣,夏日载着孩童的欢笑,秋天托起稻草的旋,冬天结了薄薄的冰。它一年又一年地流,既流过农家的年岁,也流进了我的记忆深处。
最难忘的是秋收后的夜晚。
晒谷场的尘土刚落,炊烟又袅袅升起。人们小酌几杯,以慰这一年的辛劳;一年的劳作换来颗粒归仓的安心。晚饭过后,大人们提着板凳往河边走,孩子们拎着竹笼灯尾随其后。点点灯火在暮色里一簇簇靠向河滩,那片平坦的沙滩便成了全村夜间聚会的所在。
稻草的清香随风送来,吹湿了年轻人的衣衫。他们在岸边搭起竹架,准备放烟火。早年只在滩头燃松枝,火星虽简单却也绚烂。我常蹲在河边,看竹架逐渐升高,河面映着火光,粼粼闪烁。
父亲母亲并肩提着一壶米酒走来,把酒放在石板上,就那样静静等着。烟火过后,还要放河灯——这是一种传承的仪式。人们以灯谢水,感念河流的润泽,借此送走暑热,感谢一年的收成。
河灯是用芭蕉叶折成的小舟,舟中插着一截蜡烛,漂在河面上,像把月光掀成了许多碎片,在水上摇晃。
那夜的河湾,灯火与人声交融,天地都明亮起来。孩子们在岸边追逐,大人们围坐谈笑。忽有人起了山歌,便有人拍手应和,歌声沿着流水飘向远方。词句虽已模糊,却留在胸里。无需雕饰,也不需伴奏,随口一唱,便能敲开人的心。
烟火绽放时,夜空一时如昼;火树银花在河面次第开成,孩子们的惊呼与成人的赞叹交织成一片温热。那一瞬间,天地像被拥住了。
戏班也会来。木板搭起戏台,锣鼓一打,全村便聚在河滩。
《白蛇传》的唱词在油灯下流转,白衣许仙、青衫白娘子的水袖随风飘动。最使人动容的,是“水漫金山”那一幕。锣鼓模拟的波声轰鸣,孩子们既畏惧又期待地往后退。圆月倒映在河中,也照在白娘子的袖上,真幻难辨。
戏至中场,对岸放起鞭炮,一时间烟雾缭绕,戏台若隐若现,白娘子与许仙仿佛从梦里走来。
曲终人散,唱词与月光却在心底慢慢发酵,不肯散去。年岁渐长,戏班少了,烟火也零落。许多人进城谋生,河湾便日益寂寥。到了中秋,偶有零星河灯漂过,反而带着更多的惆怅。
我曾拍下一张照片:黄昏的河湾里,只有一个孩子蹲在岸边点灯。他瘦弱的背影像风中的芦苇,仿佛随时会折断。我远远看着那盏灯在水面上摇曳,掀起一圈淡淡的月影。
光影敲击心扉,似有断续的歌声从岁月深处飘来。我不禁微笑:童谣并未老去,它只是暂时在河那头小憩,等有人轻唤,便会醒来。
夜深时,我独坐河堤,看河灯渐远。它们不紧不慢地随流摇曳,这大概也是生命的姿态:被时光推着向前,归处未卜。
只要还有一盏灯亮着,黑夜便不再深沉。
河风带着湿润的凉意拂过脸庞,闭目聆听,锣鼓声、歌声、孩童的笑语与烟火升腾时的呼啸,都会在耳畔复苏。
河湾慢慢隐入暮色,流水依旧,明月依旧。而父亲、母亲、戏班、放灯的孩童,都已落在时光的彼岸。
我轻轻哼起那首无名的童谣。歌声被风携去,河面跳动着细碎的光点。那不是烟火,也非星辰,而是时光留给人间最温柔的印记。 2025年10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