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初凉,山野的气息里已有一丝隐约的秋意。桂花就在这样的风里开了。那香气轻得几乎要化成雾,一缕一缕,在空气深处徘徊。它不急,也不躁,不似春花那般艳丽,只是悄然地散,似一位旧时女子,缓缓走过,衣袂微动,香气从指尖滑入人心。你若刻意去寻,它又淡去;你若不经意回首,它却已在你身旁了。那是一种从旧梦深处飘来的温柔,既陌生,又极亲近。
老家的院子里有三棵桂树。靠墙那一株最老,树皮粗糙,裂痕深处常有蚂蚁来回。爷爷种的树,母亲侍弄了一生。每年秋天,它们如期盛开,不差一日。花一开,家里就有了节日的气息。小时候,我一闻到桂花香,便知道中秋快到了。那意味着灯笼、月饼,还有母亲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
母亲往往提前几天动手,把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拿竹帚扫青砖时,声音细碎而清亮。她的神情专注,不像是在准备一个节日,更像是在迎候一位远行多年的亲人。夜幕将临时,山那边的月亮慢慢升起,银白的光滑过墙头。母亲抬头望月,露出淡淡的笑意。她等的,原来是这轮亘古的月亮。
月色渐浓,院子亮了。父亲搬出竹椅,母亲端来一壶去年窨好的桂花茶。壶盖轻启,积攒一年的香气便缓缓流出,带着尘封的温柔。母亲端起杯,靠近茶面闻一闻,然后例行公事似的说:“今年的香,淡了些。”父亲微笑道:“淡好。淡才是真。”一句话,把人世的滋味都说尽了。
我们兄弟几个围坐,桌上是一盘五仁月饼。母亲坚持要蒸热才吃,说“热着吃,香气才厚”。我爱那味道——桂花、芝麻、冰糖、油脂,混合成温柔的丰盈。月光照着,香气流淌在空气里,甜味似乎也带了光。
茶过三巡,父亲又捧出一壶米酒。酒色澄明,在月下泛着淡淡的琥珀光。母亲笑他:“你那点酒,哪能醉人。”父亲举杯望月,轻声道:“醉不倒人,醉得了月亮就行噻。”我学着他举杯,那甜香一入喉,便生出几分微醺的暖意。也许就在那时,我心底种下了对这人间烟火的贪恋。
月亮升高了,圆得像一面磨亮的铜镜。光落在父亲的额头上,也照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墙头的牵牛花已经合拢,像熟睡的孩子。只有桂花仍在香,香得安静,香得持久。
有一年中秋,忽然停电。村庄陷入彻底的黑暗,静得能听见柴火的裂响。父亲不慌,提来煤油灯挂上竹竿。昏黄的灯晕把我们笼在一起,像被光轻轻包裹。“先吃月饼吧,月亮闻到甜味就出来。”母亲的话果然验证了。当最后一角月饼入口,天边的云被风推开,月亮亮得出奇。那一刻,月光像从黑暗的心口里生出,柔得让人想哭。多年后,我仍记得那夜,心中长时间感慨:越是迟来的光,越是温柔。
吃过月饼,是孩子们的时光。邻家小妹来了,二弟折纸灯笼,她挑着竹竿,小心点烛。风一吹,火光摇曳,纸兔的影子在地上蹦跳。母亲倚门而笑,父亲静静抽烟。孩子们的笑声越过竹篱,飘进别家院落。那时的夜晚,好像家家都在笑,而每阵笑声里,都藏着同一轮月亮。
爷爷在世时,会摇着蒲扇给我们讲从前的中秋:“那时穷,糖都舍不得多放。月圆夜,乡亲们在晒谷场摆几碗糯米饭,撒点桂花,点两支蜡烛,就算敬月了。”他顿了顿,望着夜空,轻声道:“人再穷,也不能穷了月亮。”奶奶递上一块月饼。爷爷慢慢嚼,喃喃道:“甜,比那时甜多了。”那夜的院子静极了,静得能听见桂花落地的轻响。
中秋过后,桂花反而开得更盛。母亲会用簸箕收花,晒干,一层花一层糖,密封进砂罐。那罐桂花糖能存到来年,用来泡茶、蒸糕。香气就这样延续,穿过四季,藏进了生活的每一道缝隙。
我远在鄂北工作,母亲年年寄来一小罐桂花糖,几块自家月饼。信纸上写着:“桂花又开,我们都好。”拆信的那刻,香气扑面,眼眶便有些热。家的气味,大抵就是这样——不言不语,却始终在那。
回乡省亲,桂树依旧。只是母亲的青丝已化成雪,父亲常坐的竹椅也松了榫。那年中秋,我们仍在院中摆椅,泡茶。母亲的手轻轻颤抖。“今年的香倒重了。”母亲笑答父亲:“人老了,口淡,才觉得香重。”她说完,桂花正好落了一朵在杯边。
我抬头望月。那月光也老了,不再清亮,却更柔。像一块被岁月磨得温润的古玉。桂花随风飘,香气在空中缠绵不散。团圆是什么?大概是那些散在时光里的香气、光影、笑声与低语,能在心里一次次重逢。
父亲去后,桂树仍年年花开。每逢中秋,我必回家,独自泡茶,切月饼,为他摆一只空杯。夜深,月光从墙头倾泻下来,如银水淌满旧椅。那空椅似仍有人影。父亲抽烟的姿势,神情淡然。光照着他,也照着我。
我轻声道:“父亲,今年的桂花,真香。” 2025.1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