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的风,终究是不同了。拂在脸上,有了清冽的、硬铮铮的触感,不再是夏日里那黏腻腻、软乎乎的温吞气。信步爬上东山那一处叫做“荖猎户”的土丘,满坡夏日里泼天泼地的、几乎要流淌下来的绿,已然悄无声息地收束、退却了,七七八八地,裸露出山石原本青褐的脊梁与泥土微凉的肌肤。视野里,便不免有了几分疏朗而阔大的寂寥。正沉吟于这岁暮的萧瑟,一抬眼,心却蓦地被点亮了——就在那不起眼的土坡上、田坎下、乃至嶙峋的石缝间,一丛丛,一簇簇,是野菊。它们那样不管不顾地、泼泼洒洒地开着,竟将这寂寥的山色,一瞬间暖了过来。
它们开得真是疯狂,是一种近乎天真的、不假思索的烂漫。仿佛昨夜的秋风只是俯身传递了一个神秘的讯号,今晨的太阳一照,它们便心领神会地、齐刷刷地将那点金黄全都抖搂了出来。那颜色,是再纯粹不过的了,像是将初秋时节最温柔、最醇厚的那几缕夕照,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一齐别在了深秋略显寒素的衣襟上,成了最别致、最暖心的一枚胸针。
若是单看那一朵,实在是渺小得近乎谦卑。不过指甲盖般大小,花瓣细细的,紧紧地敛着,带着些山野孩子似的羞涩。然而它们又是顶顶聪明的,深谙这渺小之中蕴藏的力量。于是,它们便聚在了一处。你挨着我,我依着你,谁也不排挤谁,就这样连缀成一片,一片流动的、暖暖的光。这光并不刺眼,却温润而执着,竟将这面原本有些落寞的山坡,照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一阵风过,它们那小小的、金黄的头颅便齐刷刷地微微颤动起来,发出一种极细微的、簌簌的声响。那声音,不像松涛那般豪壮,倒像是有一群顽皮的山精,正躲在某块大岩石底下,咬着耳朵,说着些悄悄话呢。我本意只是路过,随意走走,散散心头的滞闷,却被这无心的、漫山遍野的黄,软软地绊住了脚步,一站,便是好半天。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成都人民公园里的菊展来。那里的菊,自然是顶好的。一个个都有着响亮的名头,被园艺师傅们以匠心巧手,修整出百般的姿态,千种的风情。它们被安置在精致的陶盆里,享受着游人如织的惊叹与赞美。它们自然是美好的,是案头清雅的供设,是画中飘逸的精灵,代表着一种被精心雕琢过的、极致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野菊,却全然是另一番性情了。它似乎从未领受过这般殷勤的驯养。它的茎秆是细韧的,带着一种不易折弯的骨气;叶片的边缘有着不规则的浅裂,摸上去,能感到一种粗粝的、沙沙的质感。这质感,会让你无端地想起它在此处经历过的日子——那些无人见证的、与风雨的厮磨,那些清冷的晨昏里独自的摇曳。可它就这样坦然地、勇敢地立在天地之间,无须谁来欣赏,也不等待谁的安排。开了,便是开了;谢了,也就谢了。自在,是从容里透出来的;风骨,是在沉默中站立起来的。
恰巧,今日是重阳节。我本没有特意为登高怀远做什么准备,心头也并无那“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具体愁绪,却偏偏被这无心邂逅的、随性至极的野菊,轻轻地触动了。站在这万物即将步入凋零的序曲里,面对这一片倔强的金黄,我感受到的,并非衰败的悲凉,反倒是一种向上的、开阔的襟怀;是一种生命在经历过春的萌发、夏的繁华之后,于秋季沉淀下来的、安详的静定。这漫山遍野的野菊,不正是为这登高之日,预备下的最妥帖、最本真的景致么?它们不与灼灼其华的桃李争春,也不与亭亭玉立的芙蕖斗夏,只在属于自己的、这日渐寒凉的日子里,将一份朴素的坚韧,悄悄地酿成这淡淡的、却又持久的芬芳。
说起这芬芳,野菊的用处,也是这般朴素而实在的。它是深秋里,那些勤勉的蜜蜂所能找到的、最后的甘饴与芬芳。若论到入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写得明白:“野菊花治痈肿疔毒,瘰疬眼瘪。”那是山野赋予它的、一股清冽的救赎之力。记得小时候喉咙干痛,外婆便会从她那个宝贝陶罐里,拈出几朵晒得干瘪的野菊花,用滚烫的开水一冲,那清苦的香气便随着白蒙蒙的水汽氤氲开来,满屋子都是山野的气息。呷一口,舌尖微苦,喉间却是一片豁然的清凉。外婆还采摘那些将开未开、饱含着精气神儿的花苞,连着些嫩枝细叶,在通风的檐下阴干了,再一针一线地,缝进素色的棉布袋里,做成菊花枕头。我童年许多个秋夜的梦,便是枕着这清冽的芬芳入睡的。那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潜入梦境,便将白日里孩童的喧闹与浮躁,都一一抚平了。这哪里仅仅是一件实用的物什呢?这分明是一种与自然共呼吸的、古老而温柔的诗意。
我站在这块略略突起的小石包上,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寒意渐深,霜意也仿佛在空气里无声地凝结。然而,这一坡的野菊,那黄色在清寒的背景下,反而愈发显得鲜明、浓烈,像一团团安静燃烧的火焰,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力,就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炽热地燃烧起来。这景象,让人心头发热。我想起屈子那高洁而孤独的行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那是一种何等决绝的、不与世同流的孤高魂灵;转念间,陶公那悠然的身影又浮现眼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是一种懒散中见真意、自得中蕴深情的风流。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之于菊,所爱慕的,又何尝仅仅是它的形貌与颜色呢?更多的,怕是寄寓于其上的那一份安然自守的定力,与那一缕隐逸淡泊的风骨吧。
眼前的野菊,依旧在风里微微地颤着,摇着它们那小小的、金黄的头颅,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歌唱。我心中那些为世俗琐事而生的烦忧,便在这无声的低语与歌唱里,渐渐地被熨帖了,抚平了。人或许总会有一时,去羡慕那园中名卉所享有的瞩目与荣光,但转念一想,那一切的背后,何尝没有一份受制于人的局限呢?如此看来,做这么一株山野间的、无名的菊,不也是很好么?在自己的时令里,尽情地拥抱属于自已的山川与原野,自由自在地开放,而后,又坦然自如地凋零。这本身,便已足以慰藉整个深秋的寂寥,也足以告慰我们在这人世间,所有朴素的、而又珍贵的向往。
天色向晚,山间的岚气渐渐弥漫开来。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一片暖暖的黄,转身循着来路下山。风依旧凉,但心里,却仿佛被那小小的火焰烘着,存下了一整个秋天的暖意。 2025.11.7
